熱水從頭頂傾瀉而下,帶走了一整天的疲憊,卻衝不散骨子裡那股灼人的亢奮。
方振國關掉水,任由溫熱的水珠順著蒼老的皮膚滑落。鏡中的自己,雙眼布滿血絲,眼袋深重,可那雙渾濁的眼睛裡,卻燃燒著一團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火焰。
那是一種,在二十歲時,第一次從教科書上窺見宇宙宏偉時才有的光芒。
他換上一身柔軟的絲質睡袍,赤著腳,踩在冰涼光滑的地板上。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希望之穀”的夜景。
這裡沒有傳統城市那種喧囂的霓虹,取而代之的,是無數條流光溢彩的數據帶,在建築與建築之間無聲地穿梭。
無人駕駛的電車如螢火蟲般,在低空劃出優雅而精準的弧線。整個山穀,宛如一座沉睡在銀河中的未來都市,靜謐,深邃,充滿了秩序井然的生命力。
這片景色,不屬於這個時代。
方振國將額頭輕輕抵在冰冷的玻璃上,胸腔裡的那顆心臟,依舊在擂鼓般地跳動。
成功的喜悅,如同高壓的電流,貫穿著他的每一根神經末梢。他需要一個宣泄口,需要找一個人,一個能聽懂這份喜悅背後所代表的、足以撼動整個國家、乃至整個世界的分量的人。
一個念頭,不可抑製地冒了出來。
他拿起那個造型簡潔到極致的通訊器,指尖在虛擬鍵盤上頓了頓,最終還是撥出了那個刻在記憶深處的號碼。
京城,燕京大學,物理學院。
他的老友,張承言。
幾十年的至交,學術上的知己,也是過去幾個月裡,對他“自甘墮落”最痛心疾首、批判最嚴厲的人。
信號接通的提示音隻響了兩聲,電話那頭就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帶著一絲深夜被打擾的不耐,以及一種了然於胸的調侃。
“喂?老方?”
“怎麼?這麼晚打電話過來,是不是在那邊受不了那幫外行的鳥氣,終於想通了?”
張承言的聲音裡,透著一股“我就知道會這樣”的得意。
“我跟你說,現在回頭,一切都還來得及。彆抹不開麵子,我明天就跟校領導打個招呼,說你是應邀過去做個短期的‘學術交流’,給他們留點麵子,你自己也能體麵地回來。”
老友的聲音還在繼續,苦口婆心,甚至帶著幾分施舍般的寬容。
“我們這邊幾個老家夥搞的那個‘學術封鎖’,效果不錯吧?
我知道,沒有數據共享,沒有前沿的研討環境,你那種級彆的學者,待在那裡簡直就是一種折磨。回來吧,京城才是你的舞台,燕大才是你的歸宿……”
方振國沒有反駁,甚至沒有打斷。
他隻是靜靜地聽著,嘴角勾起一抹複雜的弧度,分不清是苦澀還是自嘲。
舞台?歸宿?
他轉過頭,再次看向窗外那片夢幻般的景象。
何其諷刺。
他們還在為自己築起的那道“高牆”而沾沾自喜,卻不知道,牆外的人,早已乘坐著飛船,去往了他們連想象都無法觸及的星辰大海。
“老張……”
方振國終於開口,聲音因為長時間的激動和後續的脫力,顯得異常沙啞,像被粗糲的砂紙打磨過。
“彆說那些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一頓。
張承言似乎從這簡單的幾個字裡,聽出了一絲不對勁。
“怎麼了?是不是受了什麼委屈?你跟我說,誰給你氣受了?一個私立大學,還敢……”
“老張。”
方振國再次打斷他,這一次,語氣平靜得可怕。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用儘全身的力氣,去陳述一個簡單到極致,卻又沉重如山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