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基本都和自己的親人取得了聯係,但是有一半儘管認了親,也不願意回去了。小孩子嘛,這些年來他們在養父母膝下長大,很多已經在當地結婚生子,人生到了這個階段,很多事情已成定局,不是一句親爹親媽就能控製的了。而且其中有一些,和養父母關係很好,儘管知道當年是養父母花錢買了自己,也不願意再離開他們了。那些被拐的女人更是可憐,有幾個在本地生了孩子,想走吧,本地的男人好不容易願意放手,卻帶不走自己的娃,有一些為了娃娃也就走不了了。這邊的家離不開,原來的家也不顧上,就這麼兩頭被拉扯著……”
“還有一個大姐,被拐二十年一直盼著要回老家,等她好不容易回去了,卻發現自己父母早就過世,原來的丈夫早早另外娶妻生子,那裡早已沒有自己的位置,後來沒辦法,她隻能再次回到原來的山溝裡,和買自己的丈夫一起生活,我上班之後接手命案比較多,這麼大規模的拐賣婦女兒童案還是第一次見,處處是震撼,心裡有種說不清的滋味兒,福州的同事也說,抓到人販子是最簡單的,難的是應對之後解救被拐賣的婦女兒童,一般這些受過刺激的人,都要做很長時間的心理疏導。”
張紅一邊聽,一邊直直地望向車窗外。等王勇說得差不多了,我們的車也到了監獄。
知道這次情況特殊,監獄方麵特彆安排了將近十個獄警保護我們。張紅戴著手銬、剪著短發、穿著囚服,隔著玻璃窗等待著高二霞出現。
終於,玻璃窗另一頭出現了另一個戴著手銬、剪著短發、穿著囚服的女人。不同的是,高二霞此時已經是一個年近六旬的老太太了。
張紅見到她的一刹那,雙眼頃刻間變得紅脹,她雙手握緊成拳,身子上傾,仿佛下一秒就要衝破玻璃,要把對麵的人砸得稀爛。
我連忙告訴她,要控製情緒。張紅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怨恨地望向我,我指向牆壁上的警徽,示意她這裡是監獄,不是她胡作非為的地方。
張紅這才略微冷靜下來,高二霞始終低著頭,也不肯說話,更不肯抬起頭看對麵一眼。
“你自己有孩子嗎?”張紅突然問她。高二霞點點頭,還是沒敢看她。
“如果我還自由,我一定千方百計把你的孩子拐到最窮最苦的地方,讓你這輩子都見不到他!”張紅惡狠狠地說。
沒想到聽完這話,高二霞突然間放聲大哭,我們幾個也不知所措,不明白她這樣是因為什麼。
“沒必要,她唯一的兒子已經死了,”這時候,一個獄警突然間插了一句嘴,“十年前,她拐一個孩子去甘肅,回來後才知道,因為家裡少人看護,兒子在湖裡遊泳時淹死了。”
這一句話使得全屋子的空氣再次寂靜。
窗外蟬聲此起彼伏,而屋內所有人都不再說話。
過了幾分鐘,張紅突然起身對我說“我們走吧。”
“你還能再待十五分鐘,不再坐坐嗎?”我看著表問她。
張紅搖搖頭,非常堅定地告訴我“沒什麼可坐的了,我的事情都結束了。”
於是,我們便帶著她緩緩向外走,臨出門時,張紅又轉回頭,看了高二霞一眼,之後,她便頭也不回地上了警車。
去往張家的路上,她比我想象中的要平靜許多。顛簸開了一個小時,我們又來到了這個偏遠的小村子。
張紅扒開窗戶,仔仔細細地看著一草一木,我讓同事儘量把車開慢一點,讓她多留些記憶。很快便到了張家,出乎意料地,這次他們全家人都站在門口,齊齊整整地在等我們。
擔心會出事,附近派出所還增員了警力,但是照現在這情況看,是我們多想了,這些警力應該是用不上了。
張紅的眼淚在見到家人的那一刻,終於流了下來。
此時爺爺已經入土為安,家裡人生活已經回歸了平靜。院子被打掃得很乾淨,窗台上甚至掛出了新鮮的海鮮,和我之前兩次來時,已經是天壤之彆。
最難受的人是張紫,明明張紅被拐時,她還沒出生,但是後來她卻對這個未曾謀麵的二姐有了越來越深的感情。張紅問她,怎麼沒見到小利,張紫說,他倆分手了,前幾天小利來找過自己,但是想想兩個人終歸是不合適,所以這段青梅竹馬的感情,隻能以遺憾二字收尾。小利已經回了杭州,繼續做點小生意;而自己則打算留在家裡,支個攤子賣點小吃,守著父母和哥哥姐姐。
我聽了未免唏噓,然而宇寧安慰我說,從這一係列事情看來,張紫和張小利的三觀有著很大差彆,張紫時時處處以家人為先,張小利更重規則,這樣的兩個人結了婚,遲早會有矛盾,分手對他們而言,未必是件壞事。
宇寧雖然和大斌是同學,但是已經結婚8年,早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他對婚姻的看法,比同齡人要成熟很多。
我歎了口氣,這麼多年的感情,因為一件意外的事情折射出了三觀的差異,然後便像一陣旋風似的突然散了,就算是旁觀者,也會令人無限感歎。希望分開的兩個人各自安好,早日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吧。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我們給張紅一個小時的時間,她生怕浪費一分一秒,不停地在和周圍親人說話。
張紫前段時間並沒有和家裡人說實話,所有人都以為張紅犯的不過是判幾年的小案子,直到前天晚上,官方消息公布了“三ー八大案嫌疑人”落網的消息,在網上鋪天蓋地的討論聲裡,張紅家人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然而儘管如此,他們也統一口徑絕口不提案子,全都是叮囑張紅去了北京後要多注意身體。
這時候,也沒有一個人因為她“殺人犯”的身份而嫌棄她,大家更多的還是擔心。張媽媽拉住女兒的手,一直在哭,為了讓老人家放寬心,張紅反而收斂了一點情緒。
張家小院圍了將近二十個人,很多親戚張紅不過在抓捕當晚草草見過一麵,然而此時她卻能全部喊出來名字稱呼,我驚歎於她超強的記憶力,也感歎一個好苗子就這麼硬生生毀了。
天色漸暗,橘紅色的夕陽漸漸歸隱遠山,鳥鳴聲也漸漸遠了,一個小時很快到了儘頭,我們提醒張紅,該回去了。
張紅點點頭,然後依依不舍地同每個人告彆,警車開動時,所有人圍上來和她送彆,福州的同事不得不把車開得很慢很慢,生怕誤碰他們。張紫擦著眼淚追上來,邊跑邊大聲呼喊“二姐,二姐!”張紅衝著追上來的小妹妹不停揮手,直到車子開得快了,小妹妹的身影消失在朦朧的反光鏡裡。
夕陽沉進山間,周圍暮色蒼茫,我看著窗外漸漸暗沉的夜晚,心裡想著,這是在福州的最後一個夜晚了。
喜歡季楊請大家收藏:()季楊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