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廠到蒸汽順著窗縫往外冒,混著板藍根的藥香,在早春的兩空氣裡凝成白萌萌的霧。
蘇皖蹲在牆角,手機攥著記錄數據的本子,指腹把紙蹭得起了毛邊。車間裡切片機得“哢哢”聲,敲打著她得心跳。
她在這兒站著了,快半個鐘頭。從星辰去縣城考試那天起,總往藥廠跑。除了記數據,更多時候是蹲在角落看,老公人王師傅加強藥材。清洗、卻片、烘乾,那些看似簡單得步驟,王師傅做的行雲流水,她卻覺得藏著門道。
“婉丫頭。又來記數據?”李寡婦端著剛弄好得板藍根從車間出來,白花化得藥片在竹匾裡堆得像小山,“今天的片子切得勻,你叔叔。”蘇皖趕緊翻開本子,手指有點抖,筆尖在“切片厚度三毫米”那行字上頓了頓。
等李寡婦進了車間,她深吸一口氣,朝蘇瑤的辦公室走去。
門是虛掩著的,能看見蘇瑤正在算賬,算盤珠子打得劈啪響。蘇婉的腳像灌了鉛,在門口挪了半天,才輕輕敲了敲門。
“進來。”蘇瑤抬頭,看見她手裡的本子笑了笑,“今天的數據出來了?”蘇婉搖搖頭,把本子往身後藏了藏,嘴唇動了半天,才擠出句話:“蘇瑤姐,我……我想學製藥。”
蘇瑤的算盤停了,看著她漲紅的臉:“你說啥?”蘇婉的聲音更低了,頭幾乎埋到胸口:“我看王師傅加工板藍根,想學學,以後能幫上更多忙。”她的手指絞著衣角,布料被攥出深深的褶子。
辦公室靜悄悄得,隻有窗外得麻雀在嘰嘰喳喳。蘇皖得心提到嗓子眼,生怕蘇瑤拒絕。
她知道自己以前犯得過錯,偷換種子得事像根刺,紮在心裡,也紮在彆人眼裡。現在提這種請求,簡直異想天開。
“想學是好事啊。”蘇瑤突然笑了,把算盤往旁邊推了推,“王師傅是老手,從藥材清洗到烘乾都懂,我跟他說說,讓他帶帶你。”蘇婉猛地抬頭,眼裡的光亮了:“真的?”
“當然是真的。”蘇瑤起身往車間走,“走,我現在就跟王師傅說。”
蘇婉跟在後麵,腳步輕飄飄的。
路過切片機時,她偷偷看了一眼,鋒利的刀片正在飛速轉動,映出她模糊的影子。王師傅正調試烘乾箱,聽見蘇瑤的話,摘下老花鏡擦了擦:‘讓婉丫頭學?她能行嗎?’蘇婉心一下子沉了,攥著本子的手更緊了。
蘇瑤拍了拍她的肩膀:‘婉丫頭細心,記數據比誰都準,學這手藝肯定行。
王師傅盯著她看了半晌,突然王竹匾裡抓了把板藍根:“先從清洗學起,著活兒看著簡單,講究可不少。”
他把藥材倒進大盆裡,“根須裡的泥得捋乾淨,但不能使勁搓,不然有效成分會流失。”蘇婉趕緊湊過去,蹲在盆邊學著王師傅的樣子,用指尖輕輕捋著根須。
冰涼的水浸得手指發麻,她卻一點不覺得冷。王師傅在旁邊看著,時不時提點:“慢點,彆把根須弄斷了。”“這片葉子黃了,得摘掉。”學清洗的頭一天,蘇婉的指甲縫裡全是黑泥,洗了三遍都沒洗乾淨。
回家吃飯時,她娘看著她紅腫的手指:“咋弄的?彆是在藥廠受欺負了。”蘇婉搖搖頭,往嘴裡扒著飯:“娘,我在學製藥,王師傅教我的。”
第二天學切片,蘇婉的手被刀片劃了個口子。
血珠滲出來,滴在白花花的藥片上格外刺眼。王師傅趕緊找出碘酒:“咋這麼不小心?切片得穩住手腕,力道要勻。”
蘇婉咬著嘴唇把碘酒往傷口上抹,疼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沒掉下來。
她把王師傅說的要點記在本子上:“切片時左手按緊藥材,右手持刀傾斜四十五度,每片厚度三到五毫米。”字跡比平時用力,筆尖把紙都戳破了。晚上回家找了塊蘿卜當練習,切得滿地都是碎塊,直到胳膊酸得抬不起來。
李寡婦看她學得辛苦,把自己的護手膏給了她:“這是我閨女從城裡寄來的,抹上不裂手。”蘇婉接過來,膏體帶著淡淡的香味,她舍不得用,每次隻摳出一點點,小心翼翼地抹在乾裂的指尖。
學烘乾時,蘇婉差點出岔子。她沒掌握好溫度,把一匾板藍根烘得發焦,藥香裡帶著股糊味。王師傅把焦片倒在地上,臉色沉得像要下雨:“這要是送到部隊醫院,你知道後果不?”蘇婉的臉白了,蹲在地上撿焦片,眼淚掉在碎片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那天晚上,蘇婉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把烘焦的板藍根片裝在小布袋裡,放在枕頭邊提醒自己不能再犯錯。窗外的月光照進來,落在她的記錄本上,上麵寫著王師傅的話:“製藥是良心活,半點馬虎不得。”
從那以後,蘇婉學得更用心了。
王師傅調試烘乾箱時,她就蹲在旁邊記溫度和時間;切片時把蘿卜切成段,反複練習持刀的力度。車間裡的蒸汽熏得她眼睛發紅,揉一揉接著乾,手上的傷口結了痂,又在新的地方添了新的傷痕。
有天早上,王師傅突然肚子疼沒來上班。車間裡堆著剛收的板藍根,再不加工就會發黴。李寡婦急得直轉圈:“這可咋整?王師傅不在,沒人會弄啊。”蘇婉看著那堆藥材,突然說:“我試試。”
大家都愣了。
李寡婦看著她:“你行嗎?彆再弄砸了。”蘇婉點點頭,從清洗開始,按王師傅教的步驟一步步來。她的動作不如王師傅熟練卻很穩,每片板藍根都切得厚薄均勻,烘乾時守在箱子邊,隔一會兒就看次溫度。
蘇瑤來檢查時,正看見蘇婉把烘乾好的板藍根裝袋。白花花的藥片透著淡淡的青色,藥香純正,一點雜味都沒有。“這是你弄的?”蘇瑤拿起一片看了看,厚度均勻,色澤鮮亮,比王師傅平時做的不差分毫。
蘇婉點點頭,手心裡全是汗。蘇瑤把藥片遞給旁邊的老工人:“老張,你看看。”老張捏著藥片撚了撚,又放在鼻尖聞了聞:“不錯,火候正好,比我年輕時強。”蘇婉的臉一下子紅了,嘴角卻忍不住往上揚。
王師傅下午來上班,聽說蘇婉獨自加工了一批藥材,趕緊去檢查。他翻看著藥袋,又查了蘇婉的記錄,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丫頭,你出師了。”
蘇婉眼睛一下子亮了,亮得像夜裡的燈.
晚上收工時,蘇瑤把蘇婉叫到辦公室,遞給她一把鑰匙:“這是烘乾室的鑰匙,以後你可以單獨負責加工了。”鑰匙串上掛著個小番茄掛件,是詩涵編的。蘇婉接過鑰匙,指尖碰到冰涼的金屬,心裡突然踏實得很。
“謝謝蘇瑤姐。”她的聲音有點抖卻很清晰,“我一定好好乾,絕不給藥廠丟人。”蘇瑤看著她,想起第一次見她時,那姑娘怯生生地站在牆角,連話都不敢說。現在的她,眼裡有了光,身上有了勁,像株經曆過風雨的板藍根,紮紮實實地立在土裡。
回家的路上,蘇婉摸著口袋裡的鑰匙,腳步輕快。路過王大爺的菜地,他正在澆水,看見蘇婉直起腰喊:“婉丫頭,聽說你學會製藥了?”蘇婉點點頭,王大爺咧開嘴笑:“好,好,咱村又多了個有本事的姑娘。”
月光照在藥廠的屋頂上,像鋪了層銀霜。蘇婉站在門口,看著車間裡的機器,突然覺得它們不再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