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明回到那間狹窄昏暗的屋子時,父親陽懷仁正靠在炕沿上,望著屋頂出神。
聽到動靜,他緩緩轉過頭,目光帶著探詢,“光明,回來了?你爺爺……單獨叫你出去,是說了什麼吧?”
陽懷仁的聲音依舊沙啞,但比之前略微平穩了些,隻是語調深處藏著難以言說的疲憊。
陽光明走到炕邊,端起半碗冷水,小心地潤了潤乾得快要冒煙的嘴唇,然後將嘴裡帶苦味的冷水咽下,喉嚨的灼燒感才稍微緩解。
他放下破碗,這才開口:“嗯。爺爺主要是想讓我勸勸您。”
“勸我什麼?”陽懷仁動了動,牽扯到傷腿,讓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倒吸一口涼氣。
“勸您同意去投奔大姑家。”陽光明沒有隱瞞,直接說了出來。
他注意到父親在聽到“投奔大姑”幾個字時,脊背瞬間僵硬了一下。
“爺爺覺得,那是眼下最穩妥的路,至少能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不用露宿街頭。
他說大姑是您親姐姐,打小就疼您,不會看著咱們一家遭難不管。我姑父也是通情達理的人,家裡院子雖然不寬敞,但擠一擠總能住下。”
陽懷仁沉默了,臉上沒什麼意外的表情,隻是眉頭緊緊鎖起,形成一個飽含愁苦的川字紋。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那條腫得發亮的傷腿,雙手無意識地攥緊了身下粗糙的炕席邊緣。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低語:“寄人籬下……”這三個字仿佛有千鈞重,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抬起頭,看向兒子,眼神複雜:“那……你自己是怎麼想的?你想去你大姑那兒嗎?”
他將這個問題拋回給兒子,似乎想從兒子的態度裡找到一點支撐。
陽光明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邊,透過破舊的窗紙縫隙,看向外麵灰蒙蒙的天空。
胡同裡傳來幾聲有氣無力的叫賣,更遠處似乎有孩子的哭鬨聲,一切都透著壓抑。
他轉過身,逆著窗外的光線,身影在昏暗的屋子裡顯得格外沉靜。
“爹。”他語氣平穩,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冷靜,“我覺得,這事不用急著做決定。”
他走到父親身邊坐下,“爺爺是好意,大姑也是至親,血脈相連,關鍵時刻能依靠,自然是好的。
但現在,還沒到山窮水儘,非得立刻去投奔的地步。
房東不是還有兩天才來催租嗎?咱們再等等看,說不定……”
他頓了頓,語氣裡注入一絲不易察覺的篤定,“說不定這兩天,就能找到轉機。”
他頓了頓,繼續分析,條理清晰得不像個十七歲的少年:
“就算真要搬,也可以再想想彆的辦法,未必隻有投奔大姑這一條路。
北平城這麼大,總還有租金更便宜的破屋小房子,可以先找一找。關鍵是,咱們得自己先立起來。”
陽懷仁聽著兒子條理清晰的話,眼神更加複雜。
他何嘗不知道投奔姐姐是條現成的活路,能免去流落街頭之苦。
但那份寄人籬下的滋味,想到可能要給本就不算寬裕的姐姐姐夫一家增添那麼大的負擔,想到可能要麵對那位有些勢利的親家婆婆的臉色,甚至可能讓姐姐在婆家難做,他就覺得心頭像壓了塊大石頭,沉重得無法呼吸。
兒子的話,恰恰說到了他心坎裡。能不去,自然是不去的好。
哪怕找個隻能遮半邊頂的破屋爛廈,喝涼水啃樹皮,心裡也塌實,不用看人眉眼高低,不用承受那份無形的壓力。
“你說得對。”陽懷仁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那就……再等等。等房東來了,看看情況再說。”
暫時不做的決定,似乎讓他找到了一點喘息的空間,精神不像剛才那樣緊繃到極致,但現實的困境立刻又壓了上來。
他看向兒子,臉上帶著無法掩飾的無奈和焦灼:“可是,家裡……等不起啊。
沒米沒錢的,還有我這個廢人拖累著,總不能等天上掉餡餅。”
他的目光掃過空蕩蕩的幾乎能跑老鼠的屋子,最終落在牆角那個空空如也連老鼠都不願意光顧的米缸上。
正說著,母親楚元君已經默默地將一個破舊的竹簍背在了身上。
她走到炕邊,先是小心翼翼地幫陽懷仁調整了一下靠著的姿勢,讓他傷腿能更舒服點,然後才伸手,輕輕拉起兩個女兒冰涼的小手。
“懷仁,光明。”
她的聲音還帶著不久前痛哭過的沙啞和鼻音,但眼神裡已經重新凝聚起一種屬於母親的堅韌,“我帶著靜婉靜儀,去找她二嬸三嬸,結伴去城外挖點野菜。
聽說護城河外邊那片野地裡,還有些馬齒莧、薺菜沒被人挖光。總不能……真等著餓死在家裡。”
她說“餓死”兩個字時,聲音微微發顫,但很快穩住了。
陽懷仁看著妻子蠟黃的臉色和兩個女兒瘦得隻剩下一雙大眼睛的小臉,心中一痛,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窒息的難受。
他喉嚨哽咽,想說點什麼,卻發不出聲音,隻能重重地點了點頭,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字:“去吧……早點回來,注意安全,彆走太遠,聽說城外也不太平……”
楚元君應了一聲,又擔憂地看了一眼兒子,嘴唇動了動,想叮囑什麼,最終隻是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陽光明立刻道:“娘,你們去吧,小心點。我也正要出去。”
他簡單收拾了一下,讓自己看起來儘量精神、利落些。
“你去哪兒?“陽懷仁問道,目光落在兒子還顯單薄的肩膀上,“還是去車站或者街口找零活?“
“嗯,我去碰碰運氣。”陽光明沒有多說,他不想給父親一個固定的去向,以免後續還要多做解釋。
“爹,您在家好好歇著,腿千萬彆用力,也彆下地,傷筋動骨一百天,得好好養著。”他再次叮。
陽懷仁張了張嘴,想叮囑他要是找不到活計就彆硬撐,想告訴他實在不行就……但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隻化作一句沉重得幾乎墜地的叮囑:
“你自己……也多小心。這世道不太平,街上亂,找不到活計就早點回來,彆太拚,啊?”
那一聲“啊?”,帶著無儘的辛酸與無力。
“我知道了,爹。”陽光明應下,又看了一眼正準備出門的母親和妹妹們。
大妹妹靜婉看向他的眼神裡充滿了依賴,小妹妹靜儀則怯生生地抓著母親的衣角。
他衝她們微微點了點頭,投去一個安撫的眼神,然後率先轉身,走出了這間彌漫著絕望的屋子。
陽光明走出狹窄的胡同,融入北平城灰撲撲的毫無生氣的街道。
街上行人不多,個個麵帶菜色,行色匆匆,眼神麻木,像一個個移動的影子。
偶爾有輛破舊的黃包車或者軍用卡車駛過,卷起一陣嗆人的塵土,留下刺鼻的汽油味。
他辨了辨方向,朝著郊外走去。
越往前走,房屋越發稀疏低矮,多是些歪歪扭扭的土坯房,或者用破磚爛瓦勉強搭起來的窩棚。
行人也更少,偶爾看到的幾個,也是衣衫襤褸,眼神空洞。
他的目標很明確,他知道前邊有個很小的土產店,因為位置偏僻,很少有人光顧。
走了約莫兩條街,拐進一條更小的胡同,他終於看到了那個記憶中的門臉。
店麵很小,門窗上的油漆剝落得厲害,露出裡麵腐朽的木料,招牌也歪斜著,上麵“劉記土產”四個字蒙著厚厚的灰塵,幾乎難以辨認。
店門口堆著一些不知名的雜物,上麵落滿了灰。
陽光明停下腳步,看似隨意,實則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
巷子很深,兩邊是高高的斑駁的院牆,幾乎看不到行人。隻有遠處一隻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垃圾堆裡翻找著什麼。確認環境安全後,他這才抬腿走了進去。
店裡光線昏暗,隻有門口透進的一點天光,勉強照亮室內。
貨架上零零散散地擺著些籮筐、麻繩、粗陶碗罐、鏽跡斑斑的農具之類的雜物,都落滿了灰,看來生意極其清淡,許久無人問津。
櫃台後麵,隻有一個頭發花白稀疏的老掌櫃,正靠在一把吱呀作響的破竹椅上打盹,腦袋一點一點,口水都快流到衣襟上了。
聽到腳步聲,他才懶洋洋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渾濁的眼睛裡帶著長期的麻木。
“客人買點什麼?”老掌櫃的聲音有氣無力,像是餓了很久的樣子。
陽光明快速掃視了一眼店內,確認店裡確實隻有老板一個人。
他心裡有了數。這種偏僻、冷清、幾乎沒有任何油水可撈的小店,上麵派來監督政策執行的那些“專員”,大概率是看不上,懶得來的。
他有這樣的顧慮,是因為金圓券剛剛推行,正是抓的嚴的時候。
八月十九號,也就是幾天前,上麵正式推行金圓券,強製要求所有交易必須使用這種新貨幣,並且嚴格執行所謂的“八一九限價”,所有商品價格必須凍結在八月十九號那天的水平,不允許漲價,試圖以此遏製已經失控的通貨膨脹。
同時,嚴禁個人持有銀元、黃金、白銀和外幣,必須在九月三十號之前去銀行兌換成金圓券,違者重罰,甚至可能惹上牢獄之災。
那些規模大些,位置好些,生意興隆些的店鋪,都有專人像鷹隼一樣盯著,確保買賣雙方都用金圓券,並且物價不敢越雷池一步,稍有差池,便是重罰。
但這裡,顯然沒有那種“待遇”。
這給了陽光明操作的空間。
陽光明手裡沒有金圓券,但他的冰箱空間裡,每天可以刷新出十塊銀元。
空間裡每日刷新出的五十公斤黃金,太過貴重,不好動用,日常花銷,還是使用銀元更方便一些。
既然沒人監督,他自然不用費事跑去銀行兌換金圓券,而這店的老板,也肯定更樂意收下實實在在、叮當作響的銀元。
“老板,我買個魚簍,再要一個抄網。”陽光明直接說道,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店裡顯得格外清晰。
老掌櫃愣了一下,他慢吞吞地站起身,動作遲緩,嘴裡習慣性的恭維:“您一看就是個有本事的,我家的魚簍和抄網,質量都很好,保準您今天能有個大收獲。”
他一邊說著,一邊彎下腰,在貨架底下積滿灰塵的角落裡翻找起來,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好一會兒,他才拖出一個看起來還算結實、但同樣蒙塵的魚簍和一個用細竹竿綁著鐵圈、網眼細密的簡易抄網,費力地提起來,放在了落滿灰塵的櫃台上,激起一片飛塵。
“喏,就這些了,放的時間有點久,但質量沒問題,一看就結實。”
陽光明看了看,魚簍是竹製的,結構完好。抄網的竹竿有些毛刺,鐵圈也有點鏽,但整體能用。
“還行。多少錢?”他問道。
老掌櫃瞥了他一眼,報了個數,用的是金圓券的價格。
竹簍和抄網並不是什麼緊俏東西,價格倒是不高。
陽光明沒有說話,手伸進懷裡,實則意念一動,從空間裡摸出一枚沉甸甸的銀元,輕輕放在落滿灰塵的木質櫃台上。
“當啷——”
銀元落在櫃台上,發出清脆、悅耳的一聲輕響,在這死氣沉沉的店裡顯得格外突兀。
老掌櫃的眼睛瞬間像是被點燃的油燈,猛地亮了一下,臉上的慵懶和麻木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驚訝和貪婪的神色。
他幾乎是撲過來一樣,一把抓起那枚銀元,動作敏捷得不像個老人。
他先是把銀元湊到眼前,仔細看了看上麵的圖案和成色,然後又習慣性地放在嘴邊用力吹了一下,趕緊湊到耳邊,屏住呼吸仔細聽。
那悠長、清越的餘韻,讓他臉上的每一道深刻皺紋都舒展開來,露出一絲難以抑製的滿意的神色。
他警惕地飛快掃了一眼門外空蕩蕩的巷子,然後才壓低聲音,幾乎是氣音問道:“客人,您真要用這個?”他的手指緊緊捏著那枚銀元。
“嗯。”陽光明點點頭,神色不變,“麻煩您找一下零。”
按照規定,一塊銀元兌換兩元金圓券。
此時金圓券剛發行沒多久,市麵上還沒立刻顯現出崩壞的跡象,按照規定,買東西隻能使用金圓券。
在有人監督的地方,明麵上隻能使用金圓券。手裡有銀元的話,首先要去銀行兌換,然後才能使用。
老掌櫃顯然更樂意做銀元的生意,這比收那些注定會貶值的金圓券踏實多了。
他手腳麻利地算了賬,從櫃台底下摸出一個舊木匣子,打開,裡麵是嶄新的金圓券。
他開始仔細地數錢找零。
找完零錢,老掌櫃小心翼翼地將魚簍和抄網上的灰塵擦了擦,然後滿麵笑容的遞給陽光明。
陽光明沒再說什麼,接過工具,轉身快步離開了這家彌漫著陳腐氣息的土產店。
在他身後,老掌櫃捏著那枚還帶著點對方體溫的銀元,臉上露出了這幾天來第一個真心的,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