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明麵對鄰居們熱情而樸素的稱讚,隻是客氣地微微點頭,並未多言。
他本性不喜張揚,今日出手實屬無奈,並非為了炫耀武力。
另一邊,二嬸和三嬸見危險徹底解除,也徹底鬆了口氣,拍著胸脯,臉上慢慢恢複了血色。
然而,回想起剛才的驚險場麵,以及差點被搶走視為命根子的糧食,後怕之餘,一股邪火“噌”地就冒了上來。
兩人不約而同地猛地轉身,目光精準地鎖定在自家惹禍的熊孩子身上,二話不說,揪過來照著屁股就是結結實實的幾巴掌。
“我叫你亂說!叫你嘴上沒有把門的!差點把全家都害死了!看我不打死你個惹禍精!”二嬸一邊打,一邊罵,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尖銳。
三嬸也是氣得胸口起伏,下手毫不留情:“以後再敢在外麵瞎咧咧,亂顯擺,回家就餓你三天!聽見沒有!看你還長不長記性!”
兩個孩子猝不及防,屁股上傳來火辣辣的疼痛,頓時“哇哇”大哭起來,一邊躲閃一邊帶著哭腔保證:“不敢了!媽,我再也不敢亂說了!嗚嗚……”
陽光明看著這雞飛狗跳的一幕,心中雖知孩子們有錯,但也明白他們並非故意,主要是年紀小不懂事,加之貧苦生活中難得有點甜頭,難免忘形。
他走上前,溫聲勸解道:“二嬸,三嬸,算了罷。孩子們還小,不懂世事險惡,經過這次教訓,想必也記住了。
打得太狠,若是打壞了身子,還得花錢請郎中,得不償失。”
他最後那句“花錢請郎中”,似乎戳中了兩位嬸子的軟肋。
她們悻悻地停了手,又狠狠瞪了各自孩子一眼,厲聲警告道:“聽見你大哥的話沒有?再有下一次,看我怎麼收拾你!”
孩子們抽噎著點頭,躲到一邊,不敢再吭聲。
奶奶這時也終於從驚嚇中完全緩過神來,她撫著胸口,長長舒了口氣,隨即臉上堆滿了近乎諂媚的笑容,走到陽光明身邊,一把拉住他的手,語氣是前所未有的熱情和感激,甚至帶著幾分誇張:
“哎喲喲,我的好乖孫!奶奶的心肝肉!今天可真是多虧了你啊!
要不是你及時趕到,咱們家可真要被那兩個天殺的打砸搶了!
你可是咱們家的大功臣!快,快彆在院裡站著了,屋裡坐,屋裡坐!”
爺爺陽漢章也拄著棍子,步履略顯蹣跚地走了過來。
他沒有多說什麼,隻是伸出布滿老繭和皺紋的手,重重地在陽光明的肩膀上拍了幾下。
那雙飽經風霜的老眼裡,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欣慰、後怕,以及一種看著自家雛鷹終於展翅翱翔的複雜情緒。
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一句低沉而充滿感情的:“好孩子……受累了,進屋說話。”
陽光明感受到爺爺手掌傳來的力度和溫度,心中微軟,點了點頭。
他轉身走到牆根,提起那個沉甸甸的竹簍,跟著爺爺奶奶走進了光線略顯昏暗的主屋。
二嬸和三嬸見狀,連忙安撫了一下還在抽泣的孩子,也趕緊跟著進了屋,看向陽光明的目光裡,除了以往因他能帶來糧食而產生的討好之色外,更多了幾分發自內心的感激,以及一絲難以掩飾的,對其剛才展現出的強悍手段的敬畏。
到了屋裡,陽光明將竹簍放在炕沿邊,然後一樣一樣地將裡麵的東西往外拿。
先是沉甸甸、用舊布袋裝著的五斤大米和五斤玉米麵,接著是兩瓶色澤誘人的粘稠蜂蜜,最後是兩斤用油紙包著,卻仍掩不住酥香氣息的金黃色大麻花。
這些東西一一呈現在眼前,尤其是在當下極為稀罕、堪稱奢侈品的蜂蜜和油汪汪的大麻花,奶奶的眼睛瞬間直了,臉上的笑容更是燦爛得如同秋日盛開的菊花,嘴裡不住地發出驚歎和誇讚:
“哎喲喲!我的好孫子!真是能耐!又拿這麼多金貴東西回來!這大米,這玉米麵……
哎呦,這蜂蜜!瞧瞧這成色,得多滋補人啊!還有這大麻花,炸得可真叫一個香!
奶奶我可是有年頭沒見著這麼像樣的零嘴兒了!真是……真是托了我大孫子的福了!”
她一邊說,一邊忍不住伸手去撫摸那光滑的蜂蜜瓶子和油紙包,喜愛之情溢於言表。
二嬸和三嬸也看得眼睛發亮,不自覺地吞咽著口水。
蜂蜜滋陰潤燥,是極好的補品;大麻花酥脆香甜,是孩子們夢寐以求的零食,對長期缺乏油水、難得嘗到甜味的他們來說,誘惑力無疑是巨大的。
她們臉上堆著笑,連聲附和著奶奶的誇讚,眼神卻時不時地瞟向那些食物,心裡已經開始盤算著能分到多少。
爺爺陽漢章看著炕上這些珍貴的吃食,尤其是那兩瓶蜂蜜和大麻花,卻不似奶奶那般純粹喜悅,反而微微蹙起了眉頭。
他拉著陽光明的手,將他引到炕邊坐下,壓低了聲音,語氣帶著幾分擔憂和責備:
“光明啊,你的心意,爺爺都知道。
可你……你家裡也不寬裕,你爹的腿傷還要持續用藥,靜婉、靜儀兩個丫頭也正在長身體,處處都要花錢。
以後彆再往這兒拿這麼多、這麼金貴的東西了,顧好你自己那頭要緊。”
老人心裡,始終記掛著長子一家的艱難。
陽光明聞言,心中暖流湧動,他反手握住爺爺粗糙的手,臉上露出讓人安心的笑容,語氣沉穩:
“爺爺,您就放一百個心吧。我爹的腿如今好的差不多了,用了好藥,腫早就消了,夜裡也能睡個安穩覺了。再有十天半個月,差不多就能正常走路了。
家裡現在真的不缺吃的,我既然能拿出來,就肯定有我的門路,保證虧不著自己家。
這兩瓶蜂蜜,您和奶奶每天衝水喝一點,最是養人。
麻花給弟弟妹妹們分分,他們也該甜甜嘴了。”
他的話語誠懇,帶著強烈的自信,仿佛一切難題在他麵前都已迎刃而解。
爺爺陽漢章仔細端詳著孫子。
眼前的少年,麵容雖仍帶著些許稚嫩,但眉宇間那份沉穩、眼神裡那份從容與決斷,卻是以往從未有過的。
聯想到,他剛才對付地痞時那狠辣利落的身手,以及之前不聲不響就租下寬敞院落、安頓好長子一家的能力,老爺子心中明白,這個孫子早已非池中之物,或許真的有了常人難以想象的際遇和本事。
他心底的疑慮雖未完全消散,但終究化作一聲無奈的歎息,不再就此事多言,隻是用力握了握孫子的手,一切儘在不言中。
奶奶早已喜滋滋地將蜂蜜瓶和大麻花緊緊抱在懷裡,像是怕人搶走似的,嘴裡還在不住地念叨著光明的好,腳步輕快地走向裡間,顯然是去找地方,要將這些“寶貝”仔細藏匿起來。
二嬸和三嬸見狀,也趕忙幫著將米麵歸置到矮櫃裡,動作麻利,臉上帶著掩不住的喜色。
陽光明看著奶奶那毫不掩飾的喜悅,以及二嬸三嬸那期盼中帶著幾分討好的眼神,心中了然。
在這些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麵前,這些實實在在的糧食和稀罕吃食,確實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潤滑劑”,能夠迅速拉近因往日貧寒和瑣事而產生的隔閡,暫時維係住這份脆弱的家庭溫情。
然而,他心中最為記掛的,依舊是爺爺在此居住的長遠安危。
今日之事雖已解決,但難保不會有其他眼紅之人,或是那兩個地痞傷好後,賊心不死,糾結同夥前來報複。
這大雜院人多口雜,環境混亂,終究不是安養天年的理想之地。
趁著奶奶在裡間藏東西,二嬸三嬸去廚房燒水的間隙,屋裡暫時隻剩下他和爺爺兩人,陽光明神色一正,說道:
“爺爺,您也看到了,這邊人多眼雜,龍蛇混雜,安全實在堪憂。
今天能打跑兩個,明天未必不會再來三個、五個。我還是不放心。
要不,您和奶奶還是搬到我那邊去住吧?那邊獨門獨院,清靜也安全,我也好就近照顧您。”
陽漢章看著孫子眼中毫不作偽的關切和憂慮,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暖流與酸楚交織。
他何嘗不向往與長子、賢惠的大兒媳以及這個愈發成器的孫子住在一起,享受含飴弄孫、家庭和睦的天倫之樂?
有這樣一個能乾的孫子在身邊,日子不知要舒心、安穩多少。
但是……現實總是有太多的無奈和牽絆。
他抬眼望了望門外,確認無人偷聽,這才將聲音壓得極低,語氣中充滿了深深的無奈與現實考量:
“光明啊,你的這片孝心,爺爺心裡跟明鏡似的,都明白。可是……不行,真的不行啊。”
他頓了頓,蒼老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繼續低聲解釋道:
“你奶奶……她雖說是我老伴,但終究不是你父親的親生母親。
她還有懷義、懷禮這兩個親生的兒子在身邊。
你說,她怎麼可能拋下自己的親生骨肉,去跟著繼子一家過日子?
就算她貪慕好生活,心裡偶爾有那麼一點念頭,你爹娘那邊……
唉,畢竟不是親娘、親婆婆,以往的情分也淡,日子久了,難免會有磕碰摩擦。
到時候,讓你爹娘在中間為難,反而弄得大家心裡都不痛快,何苦來哉?”
陽光明沉默地聽著。
他知道爺爺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的現實。
後奶奶與母親之間,多年來一直維持著一種客氣而疏離的關係,並不親近。
畢竟已經分家,以後,若真要在同一個屋簷下長久生活,瑣碎摩擦幾乎不可避免。父親性子敦厚,屆時夾在中間,必定左右為難。
“我自己倒是願意過去,但要是撇下你奶奶不管,說出去不好聽。”
陽漢章輕輕拍了拍坑沿,仿佛在強調事情的嚴重性,“我要是真跟你走了,把你奶奶獨自留在這裡,你二叔、三叔心裡會怎麼想?街坊鄰居們背後又會怎麼議論?
他們定然會覺得我這個老頭子偏心眼,隻看中你爸這個長子,老了老了,隻顧著跟著有出息的長子去過好日子,嫌棄他們沒本事,不願意跟他們過了。
這‘偏心’的名聲一旦坐實,不僅傷了你二叔三叔的心,這家……恐怕也就難有寧日了。
爺爺老了,不想臨了臨了,還鬨得家裡兄弟不和,讓外人看了笑話。”
老爺子長長地歎了口氣,混濁的老眼裡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有對天倫之樂的向往,有對現實無奈的接受,最終都化為一種曆經世事的豁達與認命:
“現在這樣,其實也挺好。
你隔段時間就來看看,送些吃的用的,爺爺手裡也有你之前硬塞給我的幾個錢,心裡頭踏實,不慌。
你二叔三叔嘛,雖說沒什麼大能耐,賺不到什麼大錢,隻能勉強掙口飯吃,但也會時常關心一下我們老兩口,緊巴是緊巴了點,倒也還能維持。
我就不去給你們那邊添亂了,你們把自家的小日子過好,爺爺比什麼都高興。”
陽光明凝視著爺爺那張布滿深深皺紋、寫滿歲月滄桑,卻依舊透著堅定的臉龐,知道老人家心意已決,自己再如何勸說,也難以改變他根植於傳統觀念和現實考量下的決定。
這不僅僅是住處的問題,更牽扯到複雜的家庭關係、人情世故以及老人自身不願成為兒孫“負擔”的執念。
他心中暗歎,知道強求不得,隻好點了點頭,語氣帶著幾分無奈,卻也不再堅持:
“既然爺爺您已經考慮得這麼周全,那……我也不勉強您。
不過,您以後在這邊,萬事一定要多加小心,出入留神。
若是再遇到今天類似的事情,或者有什麼彆的難處,千萬彆硬撐,一定趕緊讓二叔或者三叔抽空去給我捎個信兒,我立刻就能趕過來。”
“哎,好,好,爺爺知道了。你放心,經過今天這事,那些宵小之輩也得掂量掂量。”
陽漢章見孫子不再堅持,臉上露出了欣慰而放鬆的笑容,連連點頭答應。
陽光明又在屋裡坐了一會兒,陪著爺爺說了些閒話,仔細問了問二叔三叔最近的情況。
得知他們雖然每日起早貪黑、異常辛苦,工錢也微薄,但總算還能勉強維持住這個大家子的基本開銷,心裡也稍稍安心了些。
至少,在物質上,他目前的接濟,已經能讓一大家子活下去。
看看日頭漸高,陽光明便起身告辭。
奶奶和二嬸三嬸,一直熱情地將他送到院門口,嘴裡不住地叮囑著:“有空常回來看看”“路上小心”。
她們的態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熱絡和真誠。
奶奶更是抓著他的手,反複念叨著:“好孫子,下次來,啥也彆帶,人來了,奶奶就最高興!”
隻是那眼神,卻不由自主地往他空了的竹簍上瞟了幾眼。
陽光明心中明了,隻是微笑著應下,轉身離開了這個大雜院。
走在回去的路上,他思緒紛雜,還是難免有些擔心。
爺爺的固執,源於對家庭和睦的維護,是傳統大家長的擔當,卻也讓他無法給予更直接的庇護。
看來,以後有時間的話,他還要抽空多跑幾趟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