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悄然滑入一九四八年的九月底,北平的秋意漸濃。
湛藍高遠的天空,像一塊被秋風精心擦拭過的琉璃,透出一種清冷而疏離的光輝。幾縷淡薄的雲絲懸在天際,若有若無。
街巷間,梧桐葉片片雕落,在地上鋪陳出枯黃的地毯,踩上去發出沙沙的脆響,更添幾分蕭瑟。
物價飛漲如同脫韁的野馬,金圓券的信譽已然跌入穀底,街頭巷尾的議論聲中,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與焦慮。
軍警憲特的影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頻繁地出現在城市的各個角落,他們的身影,總是讓普通百姓更加恐慌。
即便沒有緊急任務下達,陽光明也維持著每天下午前往朱老師家的慣例,這已成為他生活中一個雷打不動的環節。
他如今,早已過了需要朱明軒手把手教導的階段。
無論是那些深刻改變他世界觀、字字珠璣的理論著作,還是作為一名地下交通員所需的各項專業技能,比如:
如何從人群中精準識彆出跟蹤者的蛛絲馬跡,又如何利用地形、人流巧妙地進行反跟蹤;
情報傳遞時的藏匿技巧、死信箱的設置與使用規範、突發遭遇時的應變預案與脫身路線;
乃至對北平城大小胡同、門牌脈絡、三教九流、行話暗語的更深入熟悉等等,他都已掌握得爐火純青。
甚至在某些方麵,憑借其超越時代的見識和那玄妙不可言說的空間異能的輔助,能展現出令經驗豐富的朱明軒都暗自驚歎的敏銳與老練。
但每天的一次會麵,依舊必要。
兩人的見麵,不僅僅是單純的任務交接或知識傳遞。
兩人時常會對瞬息萬變的時局進行深入的探討,分析報紙上字裡行間透露出的真實信息,剝開那些粉飾太平或混淆視聽的辭藻,試圖窺見真實走向;
或是就某些深刻的理論問題交換看法,有時甚至會因為見解不同而引發溫和的爭論。
這種思想上的碰撞與交流,對陽光明而言是保持思維鋒銳、不迷失於日常瑣碎任務的磨刀石;
對朱明軒而言,則是從這位年輕卻時常閃爍著不凡智慧火花的學生兼同誌身上,獲得新的視角和啟發。
更重要的是,這種規律且持久的會麵,本身就已形成了最完美的掩護。
通過朱明軒,陽光明時不時就能接到一些外文資料的翻譯工作。
萬一被有心人懷疑和監視,兩人的見麵符合常理,日複一日,並無異常。
一旦有緊急任務需要傳遞,每天一次的見麵既能保證信息傳遞的及時性,又不會因為臨時、頻繁的接觸而打破既有的生活規律,從而引人懷疑。
平靜,本身就是一種最好的保護色。
這般平靜而規律地過了兩日。
這天下午,天空依舊是那種清冷的藍,陽光明手裡提著兩包在稻香村買的時興點心,準時叩響了朱老師家的院門。
“吱呀”一聲,門開了。
朱師母那張慈祥的臉出現在門後,見到是他,臉上立刻浮現出熟悉的溫和笑容,側身讓他進來,同時習慣性地朝門外掃了一眼,確認無人留意,才輕輕將門閂上。
她接過陽光明手中的點心,口中念叨著“又讓你破費了”。
朱明軒已經在書房等候。
依舊是那間充滿了書香氣息的房間,書桌上攤開著幾份當日的報紙——《世界日報》、《北平日報》,但他顯然心不在焉,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上輕輕敲擊著。
見到陽光明進來,他抬起眼,示意其在對麵的舊藤椅上坐下。
“光明,你來了。”朱明軒的聲音壓得較低,沒有了往常開始時關於天氣或學問的寒暄輕鬆,開門見山,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上級有新的指示傳達下來。”
陽光明神色一凜,原本放鬆的身體瞬間微微繃緊,他的雙手平放在膝上,做出專注傾聽的姿態,目光沉靜地落在朱明軒臉上。
朱明軒繼續道:“最近這段時間,各個戰場前線,以及我們一些活躍在敵人心臟的隱蔽戰線,對消炎藥品,尤其是盤尼西林的需求量非常大,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
這種被稱為‘救命藥’的西藥製劑,能有效控製創傷感染,降低並發症,可以說,每一支都可能挽救回我們一名寶貴同誌的生命。
因此,想儘一切辦法,通過各種可能的渠道獲取盤尼西林,或者搜集關於其來源、庫存、交易的可靠消息,將是組織近階段的一項極其重要、優先級極高的任務。”
他看向陽光明,目光中帶著期許,但也清晰地表露出現實的困難與審慎:
“我把這個情況告訴你,是希望你在外麵活動,執行交通任務或者以‘捕魚’、尋書為掩護時,能多留一個心眼,格外留意這方麵的信息。
無論是黑市上流傳的風聲,還是醫院、藥房內部可能流出的非正常渠道,甚至是某些與醫藥行業相關的特定人員手中的存貨,任何蛛絲馬跡,哪怕看起來再渺茫,都可能成為有價值的線索。
當然……”
他話鋒一轉,語氣愈發凝重,“此事難度極大,你我都應心中有數。
盤尼西林目前被嚴格管控,流入市麵的極少,真正是價比黃金,且有價無市。
你儘力而為就好,切勿勉強,更不可因此暴露自己,安全永遠是第一位的。”
朱明軒雖然傳達了任務,但內心並未對陽光明能在此事上取得突破,抱太大希望。
畢竟陽光明的主要職責是交通聯絡,獲取緊缺軍用物資並非其專長領域,而且盤尼西林的稀缺程度和獲取難度,他作為地下工作的負責人,再清楚不過。
他更多是希望廣撒網,多一條信息渠道而已。
陽光明聽得很仔細,每一個字都在心中咀嚼。
他清楚組織紀律的嚴格,對於任務的範圍、行動的準則,必須清晰明了,尤其是在這種敏感物資的獲取上,界限更為重要。
他沉吟片刻,抬起眼,語氣平穩地問道:“老師,我明白任務的緊迫性和紀律性。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得到確切消息,某個普通個人或者正當商人手中有這類藥品,並且願意出手,組織上會采取什麼方式獲取?”
“如果是普通個人或正當商人,必須通過購買的方式,等價交換。”
朱明軒回答得毫不猶豫,原則極其清晰,“這是鐵的紀律,我們不能損害普通群眾的利益,更不能留下任何可能破壞我們聲譽、失去民心的把柄。
當然,購買所需的資金,組織上會想儘一切辦法籌措,即使再困難,也會優先保障。”
陽光明點了點頭,對這個答案並不意外。
他繼續追問,語氣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更深入的探究:
“那如果……情況特殊,藥品不是掌握在普通群眾手中,而是在白黨某些部門、軍隊的倉庫裡,或者是在一些依附於他們、為非作歹、欺壓百姓的幫派組織手中呢?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是否被允許使用……武力奪取的方式?”
他在“武力奪取”四個字上略微放緩了語速,目光緊盯著朱明軒。
朱明軒對陽光明提出這個問題,並不感到特彆意外。
這個學生思考問題向來深入且實際,善於在原則框架內,尋找最有效的行動路徑。
他無需請示上級,基於組織的對敵鬥爭原則和現實需要,直接給出了明確答案:
“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同誌的殘忍。
對於白黨及其爪牙控製的物資,以及那些依附於他們、殘害百姓、為虎作倀的黑惡勢力,如果他們手中掌握著本可以用來挽救我們同誌生命的藥品,我們采取武力奪取的方式,不僅是允許的,而且是必要的,是正義的。
這本身就是對敵鬥爭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從敵人手中奪取資源,武裝我們自己。”
然而,話音剛落,朱明軒的臉色就變得更加嚴肅,甚至帶上了幾分淩厲,他緊緊盯著陽光明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的內心,語氣帶著前所未有的強烈告誡意味:
“但是,光明!你必須清楚,也必須要牢牢記住!這樣的行動,無不是刀尖上跳舞,極其危險!
那些地方,無論是敵人的倉庫還是幫派的老巢,無不是龍潭虎穴,守衛森嚴,人員眾多,並且肯定持有武器!
如果將來你真的幸運地發現了這類線索,記住,是如果!一定要在第一時間上報組織,由組織上來綜合評估風險,製定周密的、多套預案的行動計劃,調動合適的有經驗的力量去完成。
絕不能憑個人血氣之勇,貿然行動!個人英雄主義在我們這裡是要不得的,那是用自己和組織的安全去冒險!”
他頓了頓,想起陽光明手中還保留著一把從特務那裡繳獲的駁殼槍,心中憂慮更甚,加重語氣,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叮囑道:
“你年輕,有膽識,有想法,這是好事。但千萬不要以為手裡有一把槍,或者憑著一身膽氣,就能解決所有問題。
個人力量終究有限,雙拳難敵四手!莽撞行事非但可能奪不到藥品,反而會打草驚蛇,暴露自己,甚至牽連整個聯絡站,帶來滅頂之災!
你千萬要記住我的話!這不是商量,是命令,也是我這個老師對你個人安危的關切!”
聽到朱明軒對“武力奪取”敵人及其爪牙手中物資的肯定答複,陽光明心中已然有底,最後一絲顧慮也消失了。
但他並未在臉上表露分毫,更不會在此刻向朱明軒袒露自己內心已然成型、甚至有了具體目標的某些想法。
他隻是順從地點了點頭,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受教神情,語氣略顯敷衍地應道:
“老師,您放心,我明白其中的利害關係。有了消息,我一定先向您彙報,絕不會擅自行動,讓組織和個人陷入險境。我不會拿自己的安全開玩笑!”
朱明軒仔細看了看他的神色,見其目光清澈,表情坦然,似乎真的聽進了勸告,才稍稍放下心來。
他又叮囑了幾句近期其他方麵需要留意的事項,比如某些路口新增了檢查崗,某個聯絡點周邊出現了陌生麵孔等,便結束了這次談話。
離開朱老師家,陽光明走在秋日傍晚微涼的街道上。
路邊的攤販正在收拾家夥什,準備回家,孩童在胡同裡追逐打鬨,發出清脆的笑聲,這一切日常的景象,卻無法完全驅散陽光明心頭凝聚的思緒。
他之前詢問武力奪取的可能性,並非一時興起,也非單純的理論探討,而是因為他心中早已有了一個具體且經過初步篩選的目標——四海社。
自從上次在兩個不開眼的地痞口中聽到這個名字,雖然事後冷靜評估,確認那兩人多半隻是虛張聲勢,與真正的四海社並無實際瓜葛,但陽光明並未因此完全放鬆警惕。
他信奉的是“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
在後續的幾天裡,他巧妙地借助每日外出“捕魚”和熟悉北平環境的由頭,對盤踞在南城一帶、聲名不小的四海社,進行了一番不動聲色、卻又足夠深入的外圍調查。
他混跡於南城的茶樓酒肆、街邊剃頭挑子、賣豆汁焦圈的小攤之間,憑借沉穩卻不失親和的氣質,以及偶爾買包煙、來碗炒肝的舉動,很容易就從一些閒聊的茶客、見多識廣的掌櫃、甚至是靠在牆根曬太陽的老江湖口中,零星拚湊起關於四海社的更多信息。
這是一個在南城紮根多年、勢力不小的結社組織,明麵上經營著幾家煙館、賭場和當鋪,暗地裡則放印子錢、收保護費,手下豢養著不少好勇鬥狠的打手,與警察局的一些中層頭目也關係曖昧,行事頗為跋扈,尋常百姓避之唯恐不及。
其總部位於一處位置相對僻靜、但占地麵積不小的三進四合院,高牆深院,平日裡都有精乾的人員看守,等閒人不得靠近,顯得神秘而森嚴。
儘管從理性分析,他不認為,那兩個被他打斷腿的地痞,有能量說動四海社的核心人物,來找他的麻煩,但凡事總有萬一。
江湖事有時不講絕對理性,若對方某個小頭目恰好與那兩人沾親帶故,或者純粹覺得手下人被收拾折了社團的麵子,未必不會生出事端,哪怕隻是為了維護一種虛無的“威嚴”。
陽光明自己並不懼怕任何正麵衝突,憑借他的能力和空間,自保綽綽有餘。
但他擔心的是爺爺一家人的安全。他們居住的大雜院,人多眼雜,門戶防禦薄弱,若被四海社這等地頭蛇盯上,暗中使壞,後果不堪設想。
他不能容忍因為自己的原因,將家人置於危險之中。
以他的性格,以及所擁有的超凡能力,將潛在威脅扼殺於萌芽之中,無疑是最佳選擇。
隻是之前尚未最終下定決心,畢竟主動攻擊一個成建製的幫派據點,風險係數不小,動靜也大。
如今,組織急需盤尼西林的消息,如同最後一塊拚圖,完美地嵌入了他的思考框架。
他前兩晚對四海社據點進行更深入的外圍探查時,恰好偷聽到兩個四海社人員的交談。
他們言語間帶著炫耀,隱約提及社裡最近花了大價錢,通過特殊渠道剛弄到一批“價比黃金的西洋神藥”,也就是盤尼西林,正準備在黑市放出,大賺一筆。
東西據說就存放在總部的倉庫裡,由社長的親信親自掌管,嚴加看守。
這個消息,與組織的迫切需求,以及他清除潛在威脅的打算,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
“身懷利刃,殺心自起。”陽光明的腦海中,冷靜地閃過這句話。
他擁有的冰箱空間,在三米半徑的領域內堪稱無敵,這給了他實施一些非常規、高風險行動的底氣和能力。
既然四海社不僅是一個潛在威脅,更恰好掌握了組織急需的救命物資,撞到了槍口上,那麼,行動的理由便前所未有的充分——
既能為組織獲取急需的藥品,解燃眉之急,又能順手鏟除這個可能威脅到爺爺家的潛在隱患,一舉兩得,甚至可以說是為民除害。
此事,便有了必須去做的必要性和正當性。
他提前向朱老師詢問武力奪取的許可,為的就是尋求理論依據。
他深知組織紀律的嚴肅性,不想在行動成功後,還要麵對可能的關於“無組織無紀律”的批評或審查。
有了朱老師明確的原則性答複,將來若事情曝光,他至少可以解釋為“見機行事,時間緊急,對方馬上要轉移,來不及通報,遵循對敵鬥爭原則,為組織解燃眉之急”,從而最大限度地減少後續的麻煩。
決心已定,但陽光明並未因此變得急躁,更沒有選擇立刻行動。
冷靜和耐心,是獵手最重要的品質。
這次行動的目標,絕非之前對付零星特務或地痞可比,而是一個頗具規模、擁有武裝守衛的幫派據點。
對方人數必然不少,而且很可能持有槍支等熱兵器。
他雖身負隨身空間,體能也遠超常人,但終究是孤身一人深入虎穴,任何微小的疏忽、一點意外的運氣不好,都可能導致全盤皆輸,萬劫不複。
因此,充分的、近乎苛刻的情報收集,和周密的考慮到各種可能性的準備工作,是行動成功與否的關鍵,也是對自己和組織的負責。
在隨後的兩天裡,他更加高效地將活動範圍,重點放在了四海社總部四合院所在的區域。
他像一個真正的地形測量員,細致入微地觀察著四合院周圍的一切。
街道的布局、每條胡同的走向、四通八達的可能路徑;白天不同時段的人流、車流規律,哪些時間相對熱鬨,哪些時間格外冷清;
夜間路燈的分布、亮度,哪些角落處於光線的盲區,哪些地方可以借助建築物的陰影實現潛行;甚至附近警察巡邏隊經過的時間間隔和固定路線,都被他默默記在心中。
而真正的、關乎行動核心的情報收集,則是在夜深人靜之時進行。
夜色,是他最好的盟友,也是最可靠的掩護。
憑借超越常人的體能、對身體肌肉精準的控製力,陽光明的行動悄無聲息,如同真正融入了北平秋夜濃重陰影的狸貓,敏捷而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