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腳步停在了第一排縫紉機前,伸出戴著上海牌手表的手,在黑色的機頭上輕輕敲了敲,發出“叩叩”兩聲脆響。
“飛人牌,不錯,國民品牌,皮實耐用。”
他點評了一句,聽著是誇獎,可那語氣,就像一個大人在評價小孩子的玩具。
然後,他彎下腰,撿起了一塊被遺落在地上的練習布。
就是李四家女人最開始練手的那塊,上麵的針腳歪歪扭扭,好幾處都打了結,活像一條在泥地裡掙紮的蚯蚓。
高建民把那塊布舉到燈光下,仔仔細細地看著。
他身後的年輕人“噗嗤”一聲,沒忍住,笑了出來。
雖然很快就用咳嗽聲掩飾了過去,但那笑聲,像一根針,紮進了剛從門口探頭進來的許秀容耳朵裡。
許秀容的臉“刷”地一下就紅了,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想躲起來。
高建民沒回頭,隻是把那塊布放回桌上,慢悠悠地開口。
“周秦同誌,辦廠子,不是小孩子過家家。”
他終於不再兜圈子,圖窮匕見。
“你們有生產許可嗎?有工商注冊嗎?產品的質檢標準,又是參照哪條國家規定?”
一連串的問題,砸得周秦腦子嗡嗡響。
這些詞,他都聽過,可連在一起,就成了一張他從未想過的、密不透風的網。
他光想著怎麼帶著村裡人掙錢,怎麼把合作社做大,卻忘了,在這片土地上,還有一套他完全不熟悉的,屬於城裡人的遊戲規則。
“我們合作社,是在村委會和公社都備過案的。”周秦的喉嚨有些乾,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
“備案?”高建民笑了,搖了搖頭,“那不一樣。備案,是說公社知道你們在‘鼓搗’這件事。可生產許可,是國家允許你把做出來的東西,當成‘商品’去賣。一字之差,天壤之彆。”
他踱步到窗邊,看著外麵漆黑的夜色,背對著周秦和鄭蘇月。
“你們的乾勁,我看到了,是好的。想帶著鄉親們致富,這個想法,更是值得肯定的。”
他話鋒一轉,語氣裡帶上了幾分“語重心長”。
“但是,路走錯了。你們這樣,就像是沒學過開船,就想造大船出海,早晚要翻的。做出來的衣裳,沒有質檢,沒有品牌,誰敢買?賣不出去,堆在倉庫裡,這些縫紉機,最後不都成了一堆廢鐵?到時候,傷了鄉親們的心,也白白浪費了合作社的錢。”
周秦的拳頭,在褲子口袋裡,又一次攥緊了。
他無法反駁。
因為高建民說的,每一個字,都可能是真的。
他心裡的那團火,被這盆冷水澆得幾乎要熄滅。
“那依高廠長的意思,我們該怎麼辦?”
一個清亮的女聲,忽然在安靜的屋子裡響起。
是鄭蘇月。
她從周秦的身後走了出來,懷裡還抱著熟睡的女兒。
她臉上沒有周秦的憤怒,也沒有許秀容的局促,依舊是那副平靜的樣子,仿佛在問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