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偉腦子裡“嗡”的一聲,像是被人迎頭打了一悶棍。
他手裡的海鷗照相機,忽然變得有千斤重。
他一直以為,這東西是用來記錄真相的。
可現在,鄭蘇月告訴他,真相,是可以被“描述”的。
他看著地上那個涕淚橫流的司機,又看看那個死狗一樣的高建民,再看看眼前這個抱著孩子、說話卻字字誅心的農村女人。
他感覺自己過去二十多年建立起來的信念,正在一寸寸地崩塌。
“這……這是歪曲事實!是誣告!”他嘴唇哆嗦著,終於擠出了一句反駁,聲音卻虛得連自己都聽不清楚。
“歪曲?”鄭蘇月輕輕地重複了一遍,她沒有看錢偉,而是走到了那個叫王二順的司機麵前。
“王師傅,我問你,高建民讓你半夜開車出來,給錢了嗎?”
王二順一個激靈,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沒給!他說事後給!”
“他讓你拉的這車貨,是從廠裡正門出來的,還是從沒人走的後山小路繞出來的?”
“是……是後山……”
“他讓你出來的時候,有沒有告訴你,萬一被人發現了,就說是廠裡正常的貨物調撥?”
王二順的眼睛猛地睜大了,他看著鄭蘇月,像是見了鬼。
這話,高建民確實在路上跟他交代過!
鄭蘇月不再問他,她直起身,重新走回到錢偉麵前。
“錢記者,你都聽見了。”
“他許諾給錢,這是‘利誘’。”
“他偷偷摸摸,這是‘心虛’。”
“他想好了脫罪的借口,這是‘預謀’。”
她每說一句,錢偉的臉色就白一分。
“一個副廠長,對一個普通司機,又是利誘,又是預謀,讓他乾一件見不得光的事。王二順一個開車的,上有老下有小,他敢不聽嗎?這,算不算‘脅迫’?”
錢偉徹底說不出話了。
他發現,自己引以為傲的邏輯和口才,在這個女人麵前,就像紙糊的窗戶,一捅就破。
她沒有一句假話。
可這些真話組合在一起,卻指向了一個比謊言更可怕的結果。
一直沒吭聲的劉科長,這時背著手,慢悠悠地走過來,在他那副厚厚的鏡片後麵,沒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他走到錢偉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夥子,我年輕的時候,也跟你一樣。”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從生了鏽的鐵皮裡發出來的。
“總覺得,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後來見的多了,才明白,這世上,還有一種東西,叫灰的。”
他指了指地上像爛泥一樣的高建民。
“對付這種人,你跟他講道理,他跟你耍流氓。你跟他耍流氓,他跟你講法律。你跟他講法律,他跟你講關係。”
“你隻有用一個他聽得懂的法子,把他一棍子打死,讓他再也爬不起來,這事,才算完。”
劉科長的話,像一把錘子,一下下地敲在錢偉的心上。
他不是不懂這個道理。
給他偷偷遞話的那個廠裡職工,早就跟他說過高建民在廠裡是怎麼一手遮天,怎麼排擠劉科長這種老技術員的。
可懂,是一回事。
親手去做,又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