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電話那頭,響起一個溫柔的女聲。
“怎麼了?”
聽到這個聲音,臘月再也忍不住委屈,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女人沒有說話,耐心地傾聽著臘月的哭訴。
宣泄完心中的委屈後,臘月抽了抽鼻子,帶著哭腔說道。
“老師,我給您丟臉了。”
本以為會得到女人的鼓勵與安慰,不料,女人隻是輕輕歎了一口氣。
“放你出去闖蕩,就是希望你能遭遇這些。”
“啊?”臘月一時間有些摸不著頭腦。
“我問你,假如有人被你的設計害死,你覺得他們該死麼?”
“當然不!那些可都是無辜的生命啊!”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那是因為你認為,他們本應過上更美好的生活。可是你又怎麼能證明,如果沒有死於你的設計,他們會過上美好生活呢?”
女人的話,乍一聽有很多常識性漏洞,卻令臘月無法反駁。
因為作為最寵愛的學生,他知道老師的研究項目。
“可是,難道就這樣見死不救麼?”他還是有些不甘心。
“這並非你想的那樣卑劣,而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
女人的聲音,帶上了一絲說教的意味。
“除了死亡之外,人類的所有失敗與痛苦,都來自於人的認知。你的思考能力更強,那麼你就可以把痛苦施加給更愚蠢的人。這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行為,而是人類行為的趨勢。”
“就算你是一個具備道德的特殊個體,如果你不提高愚昧者的思考能力,而是僅僅挽救他們因愚昧而即將死亡的生命,那麼這種挽救毫無意義。”
“就像你信仰的上帝一樣,祂不會對世上的苦難施以援手,因為祂沒法讓所有人成為上帝。所以擁有美好生活的人讚美祂,而遭受苦難的人詆毀祂。”
說到這裡,女人再次歎氣。
“思想不處於同一層級的人,是不會理解你的善意的,而在你能夠改變他們的思想之前,你挽救不了他們的命運。”
“如果不教會一個人避開陷阱,那麼他終有一天會踩中陷阱。”
聽著女人的話,臘月的臉上露出一抹掙紮之色。
最終,他決然地長舒一口氣,一把扯掉了胸口的十字架掛墜。
“我明白了,老師。”
“嗯,那就先回來吧,我已經派葭月去接你了,應該馬上就到。”
果然,女人話音剛落,一聲“你爹來嘍”就從門口傳了過來。
臘月苦笑一聲,放下了手機。
“老師的研究,已經開始影響到現實了啊……”
看來時間不多了。
……
等等……
不對!
為什麼我會突然想起這些?
一道道驚呼聲,將臘月的思緒拉回現實。
身體突然傳來的痛楚,令他心頭一顫。
不知何時,他已經代替了耶穌的位置,雙手釘在十字架上,腹部被朗基努斯的長槍刺穿。
一直浮現在眼前的概率計,也悄然消失。
而在其他人的視角中呢?
撕開偽裝展露邪惡的小醜,剛剛親手剝奪了人們最後的希望,卻瞬間離奇地以同樣的方式死去。
隨著他的死亡,一直威脅著人們的死亡概率計,也直接消失。
也就是說……
“彌撒!他是搞出概率計的人!”
“是他殺害了這麼多人!”
“混亂替我們殺死了彌撒!混亂才是救世主!!!”
“太好了!我們得救了!!!”
信徒們歡呼雀躍,撕扯著身上的教廷服飾,將碎片揚得到處都是。
唯有陳鏡,不僅沒有釋懷地放鬆,反而陷入了更深的絕望。
臘月的惡作劇,失敗了。
混亂在這最意想不到的時刻出手,讓人們來不及思考,便順應命運的潮流,接受並相信了他們所看見的一切。
不過……
他扭頭看向台下,早已架好的直播攝像機。
這裡發生的事,已經傳遍整個蘭德。不是所有人,都像這群自私的信徒一樣愚蠢。
況且,對於來自研究院的臘月來說,混亂的出手,真的是意料之外麼?
……
“這的確出乎我的意料。”
臘月的意識,並沒有直接被虛無吞噬,而是來到了一個電梯廂內。
他的麵前,站著一位剛剛睡醒的少年。
與其他被少年殺死的生命不一樣,臘月看不到他。
身處空無一物的電梯,臘月難得地平靜下來,倚靠金屬牆壁,神情十分鬆弛。
“曾經有位神父告訴我,死者的靈魂,會乘上一座電梯。上帝將在這裡與他交談,並按下電梯的按鈕,決定他要去天堂還是地獄。”
用手摸了摸金屬牆壁,上麵空無一物,並沒有任何按鈕。
“看來,我哪裡都不會去。”
“你也不是上帝。”
他好像明悟了什麼,盯著電梯的一處角落怪笑。
“老師說得對,的確有比死亡更遙遠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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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麼,混亂?”
“或者說……熵?”
沒有任何人回應他。
臘月也不氣餒,隻當是死前的自言自語,語氣相當柔和。
“我還是不夠聰明,理解不了老師所做的事。不過你知道麼?我不需要理解,我隻需要知道,所有事都是注定的就好。”
“老師一直想讓我明白的,正是人類數萬年掙紮所得出的結論。”
“沒有神。”
他將腦袋低垂著,臉頰藏在陰影裡,同時釋放著自己的誘惑性精神力。
可惜,東秋沒有受到他的誘惑而產生好奇,臘月依然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他自嘲地笑了笑,臉旁重新回到光下。
“看來,我最後的惡作劇也失敗了啊。”
“也許你已經注意到了,我的身上有一層虛無外殼。這是我最好的朋友葭月贈予我的,當我死於虛無屬性的攻擊時,外殼會產生一個時間悖論環,將我死前時間節點進行放大,記錄我這段時間的記憶。”
臘月伸手探入衣領,揪出一條看不見的項鏈。
在東秋的視角中,這項鏈卻清晰可見,是一枚十字架掛墜。
材質與陸鳶的虛無塵類似,結構卻遠比後者複雜。
“剛剛電梯裡發生的所有,已經備份到了我的背包。哦,順帶一提,我身上的寶藏,全都在裡麵。”
臘月像是一個畫藏寶圖的頑童一樣,開心地拍著手。
“不知道會有哪個人找到這些寶藏,然後體會思想和知識帶來的痛苦呢?”
他最後一次笑著,可從口中傳出來的,居然是淒厲的哭聲。
聲音越來越大,漸漸又越來越小,臘月的力氣也隨之離開了他的身體。
虛弱的心靈,已是風中殘燭。
“老師,我理解您的痛苦了……”
臘月癱軟在地上,意識陷入虛無。
目睹了這一切的東秋,突然問道。
“你生命的意義,就是這樣的麼?”
臘月沒有聽見,不知是因為他正在死亡,還是早已死去。
……
首都執法部,一處戒備森嚴的辦公室內。
一個男人盯著屏幕上,電梯裡緩緩死去的臘月,愣愣地出神。
他麵前的桌子上,堆滿了大量老舊書本和筆記,手邊則放著兩本拓印本。
一本是神聖經卷,而另一本,居然是索心的天空啟示錄。
而他的手中,捧著一本薄薄的筆記,上麵有許多人名和詞彙,用線條相互連接著。
男人抽出一本書,攤開第一頁。
【泯熵機運行日誌】
記錄員:葭月
信息庫:日誌殘卷二
打開扉頁的同時,男人又將視頻回退。
“這是我最好的朋友葭月贈予我的……”
視頻暫停,男人操起筆,在筆記本上“正月”的名字後麵,寫下了“葭月”兩個字。
隨後,他又抽出一張單據和一份報告。
【初代執法兵技術開放單】
開發者:臘月
開發單位:研究院
【研究員身份核查報告】
查詢名稱:臘月
查詢結果:查無此人
查詢單位:蘭德研究院
男人拿起一支金屬煙管,用力嘬了一口,接著把煙氣全部吞下。
放下煙管,他在葭月的名字後麵,又加上了“臘月”二字。
緊接著,他在臘月的名字下麵畫出一條線,延伸到“因果光驅”上麵。又將因果光驅,與正月下方的“複生因果律”相連,並在中間畫了一個問號。
翻過這一頁,男人在“神聖宗教”的下方,寫上了臘月的名字,並補充上“思考”二字,用箭頭延伸至另一個詞彙下。
佛禪宗教。
這時,男人本還想再寫些什麼,桌上的電話突然亮起藍燈。
“軍長,您的煙絲已經送到!”
“知道了,我等下去取。”
放下電話,男人咂了咂嘴,起身披上外套。
就在即將出門的一瞬間,他猛地一拍腦門,快步跑回桌邊打開筆記本,翻到最後一頁。
泯熵機
他在這個詞的旁邊,寫了一個“熵”字,並用紅筆圈了起來。
……
混亂風暴結束,戊林城似乎恢複了之前的秩序,甚至比過去還要更好。
沒有了彌撒主教和神聖教廷,新興的權貴根本沒有魄力和手腕與市長陳鏡爭鬥。
基金會派人取回了部分資產,首都政府也派遣了新的官員,不過陳鏡的市長權位保留了下來,擁有節製官員和富商的權力。
百年來壓在戊林城平民身上的大山,終於消失了。陳鏡被稱為戊林城最偉大的市長,他堅持正義與邪惡鬥爭的事跡也廣為流傳。
一切都在向著美好發展,唯有曾經輝煌宏偉的教堂,變成了破敗不堪的廢墟。
新年的鐘聲敲響,整座城市都洋溢著喜悅的氛圍。
陳鏡孤身一人來到教堂遺址。
所有他親近的人,都死在了這場荒唐的鬨劇中,所以他打算在這裡渡過新年。
穿過長廊,陳鏡驚奇地發現,有一位身穿藍黑色夾克外套的少年,已經坐在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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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輕走到少年身邊坐下,用溫和的語氣說道。
“你也有親近的人去世了麼?”
少年轉過頭來,兜帽之下的年輕臉龐,讓陳鏡心生一種熟悉感。
明明是見過麵的,可陳鏡就是記不起來。
東秋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我隻是想弄清楚,這個家夥的生命,究竟有什麼意義?”
他衝台上染血的十字架努了努嘴。
想起那個令人絕望的小醜,陳鏡心中五味雜陳。
“他想教會我們思考,再讓我們明白,思考是一件痛苦的事。”
他往後一仰,壓得木質長椅吱呀作響。
“正如神聖經卷所說的,在吃下智慧果實之前,人類是神明的一部分。”
“可是,為了擺脫現階段的痛苦,我們又不得不去思考。如此往複,痛苦不斷疊加,這就是命運。”
東秋不置可否,目光沒有離開十字架。
見這少年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樣,陳鏡一時間心生好奇,想要用共情能力模擬一下對方的情緒和思想。
這個念頭隻是剛冒出來,便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謝謝你,新年快樂。”
東秋還是站起身來,將教堂讓給陳鏡。
“願你的未來美好。”
陳鏡回以祝福,在長椅上安然閉目。
“聽到了麼?你所逃避的,正是思考帶來的痛苦。”
「你放屁!!!」
心靈深處,被死死壓製的一一,不甘地咆哮道。
「明明是你貪圖安逸,讓我們的思考陷入了瓶頸!現在反倒來怪我?」
東秋長舒一口氣,幽幽地說道。
“你還沒有明白麼?你是過去的我,在那種環境下成長起來的你,獲得神明般的力量之後,心底的暴戾與憎恨也隨之被釋放。”
“相比於思考生命的意義,你更傾向於剝奪生命的過程,這是錯誤的方法。”
「那你呢?!」一一怒極反笑。
「你是未來的我,我卻對你一無所知。你帶著答案去思考問題,難道就能找到生命的意義了?」
麵對一一的反唇相譏,東秋沒有反駁,隻是輕輕歎氣。
“我們本不該有分歧的。”
「嗬嗬,與其糾結對錯,不如現在就去殺人!」
“不,對錯很重要,這決定著我們思考的道路。”
東秋雙目微闔,竟解除了對一一的壓製。
後者縱身跳出虛無,化身與東秋一模一樣的少年,滿臉的不可思議。
“我想,我們應該分開一段時間了。”
沒有了神明級的意誌,東秋又變回了一位普通少年。
一一看著他的眼睛,倔強地哼了一聲。
「沒有我,路邊一條野狗都能咬死你!」
“那又怎樣呢?我不在乎。”
東秋看著一一的眼睛,流露出與普通人無異的希冀。
“比起那個,我更希望在經曆不同的嘗試後,我們能重新成為‘我們’。”
「好!」一一鄭重點頭。
「我會頂替尹博的殺手身份,去陰影接任務殺人。你呢?」
東秋從兜裡摸出耳機,戴上了其中一枚,抬起頭望向深邃的熒藍色天空。
“我會用之前攢下的錢,買一個交換生名額,去海邊生活。”
一一點點頭,鑽進虛無消失不見。
東秋則繼續漫步,仿佛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
汽車的喧囂,鑽進他的另一隻耳朵。萬家的燈火,照亮他的半邊麵龐。
天空在東秋的腳下無限拉長,像波濤,像海嘯,像形形色色的人。
什麼都不像。
東秋的思考賦予了它形象,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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