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的卯時三刻,木窗欞上的銅扣還凝著夜露的清寒。我習慣性推窗換氣,簷角那滴懸了整夜的雨珠恰在此時墜落,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水響,驚飛了竹籬邊打盹的麻雀。濕潤的風挾著泥土腥氣湧進窗來,卻在掠過鼻尖時忽然轉了個彎,洇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冷香——像新雪初融時滲入梅枝的氣息,又似月光在宣紙上暈開的淡墨痕。
循著這縷遊絲般的香氣轉過曲廊,青苔斑駁的牆根下,去年深秋移栽的寒蘭正從青石裂縫裡掙出來。三莖細葉斜斜撐起,葉片邊緣泛著銀灰色的霜氣,像是被誰用細筆蘸了石青逐寸勾勒過。最妙是那兩朵素白花瓣,半開未開的姿態像閨中少女初解羅裳,瓣尖微卷如美人蹙眉,中間鵝黃花蕊凝著水珠,竟比羊脂玉還要溫潤三分。記得移栽時不過幾莖弱草,如今卻在春寒料峭中悄然綻放,倒應了古人"草深閒地著香蘭"的意趣。
指尖輕觸葉片,涼滑的觸感從指腹傳來,恍若撫過宣紙上未乾的墨痕。忽然想起朱熹在《蘭澗》裡寫"竟歲無人采,含薰隻自知",眼前這株寒蘭何嘗不是如此?它避開了雕花石盆的禁錮,在磚縫裡尋得半寸薄土,便將根須盤成太極的模樣,把清芬釀成光陰的蜜。這般孤高卻不孤傲的性子,倒暗合了《周易》裡"潛龍勿用"的智慧——不是甘於沉寂,而是在等待中積蓄破繭的力量。
當晨風掠過花梢,兩瓣素雪般的花瓣輕輕顫動,竟在空氣中劃出兩道淡白的弧光。這讓我想起故宮舊藏的《洛神賦圖》,曹植筆下的仙子衣袂飄飄,不正是這般"翩若驚鴻,婉若遊龍"的姿態?寒蘭的花莖雖細,卻在彎曲處藏著剛柔並濟的力道,既不像秋菊那樣昂首向天,也不似水仙般顧影自憐,而是取了個恰好的角度,讓花瓣既能承接晨露,又可避開風雨的折辱。這般處世智慧,倒與孔子"中庸之為德"的教誨暗合。
蹲下身來細看,發現每片花瓣上都有極細的紋路,像是用金粉在素絹上描的雲雷紋,又似青銅器上的冰裂紋。忽然記起鄭板橋畫蘭時,總在題跋裡寫"任他流水向人間",眼前這株寒蘭的花瓣紋路,可不就是流水衝刷青石留下的印記?原來草木榮枯皆有定數,連花瓣上的紋路都是光陰刻下的詩行。指尖掠過花瓣,幽香忽然濃了幾分,仿佛蘭草在用這種方式與我相認。
想起去年冬日,曾在蘇州園林見過一株老蘭,根須盤結如古鬆,卻在虯曲處生出幾莖新葉,嫩得能滴出水來。園主人說,這株蘭已有百年壽數,每年冬至前後必開,香可逾牆。當時不懂為何古人總愛以蘭自喻,此刻蹲在自家庭院裡,看著這株在磚縫裡紮根的寒蘭,忽然明白:草木最是無情,卻又最是深情——它用一生的時光,把天地靈氣釀成一縷清芬,不為取悅世人,隻為不負自己的本心。
起身時忽見花莖上停著隻豆娘,碧色翅膀半透明,映著花瓣的素白,竟像是從花蕊裡飛出的精魂。這讓我想起《酉陽雜俎》裡記載的"花精"傳說,或許每株蘭草都住著個清靈的魂魄,在月白風清的夜晚,會化作身著素紗的女子,在庭院裡踏月而歌。不然為何古人總說"蘭為王者香",這香氣裡分明藏著千年不散的君子之風。
遠處傳來賣花聲,吳儂軟語在巷子裡蕩開,驚飛了簷角的鴿子。想起宋人趙孟堅愛蘭成癡,常攜筆墨坐於蘭畔,觀其朝露、看其晚風,筆下蘭草遂有"清而不寒,秀而不媚"之態。此刻我雖無趙公之妙筆,卻能以心為紙,將眼前蘭影繪入記憶深處。忽有細雨飄落,水珠在花瓣上聚成小銀盞,映著天光,竟像是誰把星星揉碎了撒在花上。
雨絲漸密時,躲進廊下看蘭。水珠順著葉片滑落,在青石上敲出"叮叮"的響聲,竟與古琴的泛音相似。記得《神奇秘譜》裡記載,《幽蘭》一曲乃孔子所作,當年他在陳蔡絕糧,見深穀幽蘭獨自綻放,遂援琴而歌:"習習穀風,以陰以雨。之子於歸,遠送於野。"此刻聽著雨打蘭葉的聲音,恍惚間竟覺得,這株寒蘭便是孔子當年遇見的那株,穿越千年時光,在這鋼筋水泥的庭院裡,繼續演繹著"不以無人而不芳"的傳奇。
暮色四合時,蘭香愈發清冽,像是被夜色淬過的月光。點一盞青瓷燈,在花旁鋪開《離騷》,讀到"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時,忽見燈影搖曳,蘭葉的影子投在書頁上,與"紉蘭"二字重疊,竟像是屈子的衣袂拂過千年時光。想起屈原被放逐時,曾在澤畔采摘秋蘭佩戴,用草木的清氣抵禦塵世的濁氣,這株寒蘭的香氣裡,是否也藏著同樣的精神密碼?
夜深人靜,雨聲漸歇。起身添茶時,忽見花莖上的水珠在月光下閃爍,像綴滿星子的琴弦。輕輕觸碰花莖,竟有細微的震動傳來,仿佛蘭草在與天地對話。忽然懂得古人為何說"蘭心蕙質",這株小小的草木,分明是天地間的靈物,用一生的時光,把陽光、雨露、風霜都釀成了香氣,在寂靜的夜裡,向懂得的人訴說著千年不變的哲思。
臨睡前最後看一眼寒蘭,發現它在夜色裡愈發素淨,像是從《詩經》裡走出的女子,身著白衣,立於水畔。想起張羽那句"能白更兼黃,無人亦自芳",忽然覺得,這株寒蘭便是天地間的一首無字詩,用姿態書寫著孤獨與圓滿,用香氣訴說著寂寞與永恒。當第一縷晨光爬上窗欞時,花瓣上的露珠正悄然蒸發,隻留下淡淡的香痕,如同時光在生命裡留下的印記——無形,卻又永恒。
或許,我們追尋蘭香的過程,正是在尋找內心深處的那片淨土。就像朱熹在武夷精舍種蘭,鄭板橋在衙齋畫蘭,屈子在澤畔佩蘭,每個與蘭相遇的人,都在這縷清芬中照見了自己的靈魂。當晨霧再次漫過庭院,看著磚縫裡的寒蘭又挺了挺身子,忽然明白:真正的清芬,從來不需要張揚,它隻在懂得的人心裡,開成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這株寒蘭,是天地贈給懂得等待的人的禮物。它讓我在鋼筋水泥的叢林裡,找到了一片屬於自己的幽穀;在車水馬龍的喧囂中,聽見了內心深處的清音。或許,這就是草木的智慧——用最樸素的姿態,演繹最深刻的哲學;用最淡的香氣,留下最長久的思念。當暮色再次降臨,我知道,這縷寒香會繼續在庭院裡飄蕩,穿過時光的長河,與千年前的那些靈魂,溫柔地相遇。
喜歡持敬齋隨筆請大家收藏:()持敬齋隨筆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