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像被篩子濾過,細碎的金箔灑在田埂上。我沿著油菜花田散步,忽見一團明黃色火焰從眼前掠過——原來是一隻菜粉蝶。它沒有振翅的急促,倒像是被風托著的紙片,忽高忽低地在花穗間遊移。這時節方知古人造字之妙,"飛"字雙翅張揚,"舞"字卻帶著垂袖翩躚的韻味。菜粉蝶分明是踩著某個無聲的節拍,在金黃的海浪裡畫著回環往複的弧線,翅尖偶爾掠過花穗,驚起幾粒花粉,在光束中旋成微型的星雲。
莊子說"栩栩然胡蝶也",該是見過這般自在的舞姿。兩千年前那個春日,漆園吏半臥在草亭,看蝴蝶掠過桑葉的刹那,定然也如我此刻般恍惚。究竟是莊周化作了蝴蝶,還是蝴蝶化作了莊周?這千古詰問在油菜花香裡愈發迷離。也許答案本就不必分明,當生靈與天地韻律相合時,物我界限便如融化的蜜蠟,在陽光裡流淌成渾然一體。忽見三兩隻灰蝶自壟間升起,它們翅翼上綴著青瓷般的斑紋,仿佛將宋徽宗天青釉的殘片縫進了春衫。這些灰蝶飛行軌跡更為詭譎,時而懸停如釘在空中的玉簪,時而俯衝似墜落的雨滴,倒教人想起《南華經》裡"禦風而行"的列子。
周晉的《清平樂》恰在此刻浮上心頭:"蝴蝶兒,晚春時。阿嬌初著淡黃衣。"詞中少女與蝶共著春衫,讓人分不清是花影在動,還是羅裙在飄。這般空靈的意境,倒像是給眼前的菜粉蝶作了注腳。張孝祥更是在《水調歌頭》裡將蝶翅比作"玉奴妝罷臨鸞鏡",說它"不隨桃李媚春光"。這些詞句如露珠滾過新葉,把俗世塵埃都滌蕩乾淨,隻餘下蝶翼上那抹透明的超然。正沉吟間,忽有絳紫色蛺蝶闖入視野,它翅上金線交錯如波斯地毯的紋樣,倒讓我想起李商隱"莊生曉夢迷蝴蝶"的惘然。蛺蝶停駐在蒲公英絨球上時,六足輕顫如撫琴,竟似在演繹薑夔《揚州慢》的商調。
暮色漸濃時,花田裡忽然多了幾對鳳蝶。它們墨藍的翅膀鑲著金邊,像把銀河裁成了衣裳。這讓我想起梁山伯與祝英台,傳說他們化成的彩蝶總成雙成對。戲曲裡的"十八相送"唱段,此刻竟成了花間真實的舞步。鳳蝶們時而交纏如並蒂蓮,時而分開似雙魚佩,在暮色裡織就流動的錦緞。原來生死相許的愛情,經光陰淬煉後,真的會蛻變成永恒的自由。一對碧鳳蝶掠過水渠時,翅上鱗粉在餘暉中折射出虹彩,恍若《長恨歌》裡"風吹仙袂飄飄舉"的楊妃,又似《洛神賦》中"翩若驚鴻"的宓妃,將塵世與仙境糅作流動的丹青。
天邊晚霞染紅了整片油菜花田,蝴蝶們漸漸隱入花影深處。它們的舞姿讓我想起蘇州園林的漏窗,那些精心設計的框景,不正是為了捕捉稍縱即逝的光影?此刻天地仿佛化作巨大的園林,每朵花都是觀景的軒窗,每陣風都在重排蝴蝶的舞譜。這讓我忽然懂得,所謂超塵脫俗,並非要離群索居,而是能在尋常風物裡,看見永恒的詩意。忽有夜蛾開始登場,它們灰褐的翅翼本不起眼,卻在振翅時抖落細密的磷粉,如同懷素狂草中飛白的筆意。這些暗夜的舞者,正用另一種韻律續寫未竟的春日詩篇。
歸途經過溪畔,驚起幾羽白蝶。它們掠過水麵時,翅尖在水麵點出細小漣漪,仿佛在用露水書寫樂譜。這畫麵令我想起敦煌壁畫裡的飛天,那些飄帶當風的仙人,不也以雲為紙、以虹為墨?原來每個生命都可以是藝術家,隻要肯在天地間舒展自己的姿態。就像這些白蝶,它們不需要觀眾,不需要掌聲,單是舞動的過程便自成宇宙。溪石上停著隻枯葉蝶,當它忽然展翅時,暗褐的保護色下竟迸出孔雀藍的內翅,這戲劇性的反差,恰似王維"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的禪機,在極靜處奏響驚雷。
暮色四合時,蝴蝶們棲息在油菜花莖上,薄翅收攏成豎琴的形狀。晚風拂過田間,帶著青草香的空氣裡,似乎還回蕩著白日未儘的舞曲。此刻方覺"莊周夢蝶"的深意,或許我們每個人都是天地大夢中的舞者,既要熱烈地投入,又要輕盈地超脫。當月光爬上東牆時,那些沉睡的蝶翼微微顫動,仿佛在醞釀新的詩行。遠處傳來布穀鳥的啼鳴,聲波在暮色中蕩開漣漪,與蝶翅殘留的震顫共振成無形的交響——原來整個春天,都是蝴蝶寫給大地的十四行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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