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風從大開的門外魚貫而入,挾著紛飛的雪花撲打在怪物的臉上,帶來徹骨的冷意。
可盯著那道在門外挺立,於寒雪簇擁下顯得格外渺小脆弱的幼童身影,它卻隻是緩緩地睜大了自己一雙渾濁不透光的眸子,愣愣地立在原地,將所有的不可置信都寄托在了空白的思緒裡。
“‘旱魃’?”
“恩人?”
直到兩聲輕喚在耳邊異口同聲地響起,怪物才恍若大夢初醒般顫抖了一瞬,隨後直接不留絲毫情麵地扯開“魑魅魍魎”箍著它身體的雙臂,扔下戴在頭頂,早已被血水浸濕的呢絨禮帽,大步朝著門外正在等著他的孩子走去。
直到跨出那扇破碎的房門,它也沒有回頭一次。
嗚———
狂風呼嘯,冰冷的雪花拍打在它不知何時褪去了人皮的血色臉頰上,吹散了從那棟堂皇建築裡帶出的婉轉歌聲。
“對不起,恩人,過去這麼多天了,我還是隻抓了這麼一隻兔子。”
沒等怪物站定,站在不遠處的孩子立刻湊上前來,像獻寶似的高高舉起了懷中緊抱著的棕毛兔子,半是緊張,半是期待地小聲解釋道:“最近雪下的大,動物都不願意出來,這隻兔子大概是餓了,跑出來找吃的,就恰好被我抓著了。”
“您看,您,您能吃飽嗎?”
聞言,它才看向那幾乎湊到自己臉上的兔子。
那隻兔子長得不大,身上的毛卻是很厚實,一隻同麵前幼童般懵懂清澈的黑色眼睛嵌在那棕褐色的皮毛裡,直勾勾的注視著它,用全身的顫抖來訴說自己無法言表的恐懼。
它不發一言,隻是伸手,將血紅的掌心附在了兔子溫熱的絨毛腦袋上,動作溫柔的就仿佛是母親的輕撫。
哢。
可緊接而至的脆響卻是直接結束了兔子的生命,最終留在它手心裡的,隻剩下了一團看不出形貌的肉和骨,而在幾道令人膽寒的咀嚼聲過後,那灘血肉又迅速消失的無影無蹤。
隨後,怪物無視了兔子餘下的大半殘骸,默默繞過為它帶來食物的孩子,一言不發地邁步走向遠方茫茫無際的天地。
“恩人,您吃飽了嗎?”
但在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過後,那孩子的聲音還是綴在了它的身後,語氣中是滿滿的擔憂,在沒有摻雜一絲其他的情感。
隻是聽著那問詢,怪物前行的腳步卻是愈發急促,似是厭極了那孩子,從始至終都沒有回過頭。
但……當一直緊緊綴在它身後的腳步聲戛然而止,它又立刻停在了原地,像人類那樣迅速轉頭,看向自己的身後。
怪物大可不必做如此多餘的行動,構成它的血絲就是它的眼睛,隻需它略微一動念頭,周遭的所有便都能儘收“眼底”。
隻是習慣了。
與那孩子相伴的十三年裡,它和他之間進行了無數次這樣的行動,它在前麵走,他跟不上,它就會停下來等著他,直到他又急急忙忙地跟上來,它才會重新轉回頭去,繼續向前走。
他們就這樣,一次又一次,走過了十三個春夏秋冬。
直到他離開。
“恩人。”
怪物又一次聽到了那個孩子的呼喚。
隻是這次,那聲呼喚少了幼時的熱切,沾染上了成人的內斂,也多了令人倍感親切的自然。
視線落定,看著站在自己三尺之外,身上套著一身單薄冬衣的成年人類,怪物的大腦一片空白,不可置信地愣在了原地。
“恩人,要一起走走嗎?”
那長相內斂老實的人類朝他露出了一抹與兒時相比憨厚了許多的笑容,隨後抬起右手,指向他們的右邊。
它緊跟著側頭看去,發現不知何時,本是空無一物的右方竟然樹立起了一片村落,村落建在高高的田壟之上,他們腳下踩著的,是長年沒再耕種過的荒地。
啪沙,啪沙。
雙腳踩在泥土地上的聲音終於是喚回了怪物的思緒,它腦袋微動,一眼便瞧見了正在慢慢走上田壟的成年人類。
也許是因為體格增長了太多的緣故,即使動作要比小時候慢上許多,花費的時間卻還是和曾經差不了多少。
沒變。
這一瞬間,怪物的心底油然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欣喜,突如其來的情感讓它頓時慌了起來,可它卻終是什麼都沒說,隻是默默跟了上去,也一步一步地攀上了田壟。
然後,它就不動了。
站在它身前的成年人類也立刻察覺到了它的異常,便轉過頭來,試探性地低聲喚道:“恩人?”
對方的話語中仍然隻有擔憂,微蹙在一起的眉頭裡填滿了憂愁。
假的。
在它麵前裝什麼樣子?
都是假的。
是假的,是假的,是假的……
可看著那張臉,一直強壓在怪物心頭的怒火卻是不可遏製地升騰而起,它像催眠似的在心裡喋喋不休地控訴眼前人類的虛假,可留給它的卻隻有漫無邊際的煩躁與憤怒,它想將眼前隻存在於記憶中的虛假存在生吞活剝,卻終究隻是將那可怖的念頭揉成一團,狠狠擲在了對方身上:“直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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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它迄今為止所說的第一句話。
那人明顯是被它莫名的話嚇了一跳,卻是並沒有在它麵前展露出什麼令人恐懼的“真容”,而是不知所措地攥了攥雙手,小心翼翼地問道:“您在說什麼?”
“人類,詭異,它們讓我選詭異,你又想讓我當誰?”
可對方的示軟非但沒有讓它的心情好轉,反倒助長火勢,讓它變得更加暴戾:“彆再騙我了!你和它們都一個樣子!你也在逼我,你也要逼我去選!”
“直說吧!搞那些彎彎繞繞,我受不起!”
說罷,它的腰背頹然地弓了下去,如同一個垂至暮年的老人,剛才的吼叫是它最後的掙紮,怒火燃儘,餘下的隻有破敗的灰塵。
明明,不論前麵那些東西說了什麼,它都忍住了。
怪物不明白。
為什麼站在這個假貨麵前,它就控製不住自己的脾氣了?
為什麼站在黃誌榮麵前,它就忍不住要生氣?
明明人都死了!
為什麼還要出現在它麵前,想要把不屬於它的念頭強加在它身上?
為什麼!
為什麼……
一直燒灼著怪物的怒火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陣陣剜心刺骨的疼。
因為它想到了一種可能。
“就連你,也背叛我了?”怪物痛苦地喃喃自語,隻是想到這一點,它的身體都在因心理的病變而顫抖,眼前的一切在它的視野裡迅速模糊,隻有“黃誌榮”的身影越發清晰,他的臉在它的眼中迅速放大,放大。
這讓它感到恐懼,讓它下意識地選擇逃離,它驚慌失措地偏過頭去,生怕看到自己不願看見的事物,可它仍在質問,隻是那話語實在是連不成一句完整的話,落在任何人耳中都會顯得莫名其妙:“你……為什麼?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怎麼連你……”
說著說著,一直在維持怪物形體的血線發出了聲聲悲泣的哀鳴,赤紅的血從身上滴落而下,在怪物的腳邊暈出了暗紅的湖。
隻要是擁有基本情感的人,都不會選擇在這時去招惹這個情緒崩潰的怪物。
“我不會背叛您的,我永遠不會背叛您的。”可“黃誌榮”的眼中沒有絲毫畏懼,如常回答了它的質問。
“恩人,我不知道你經曆了什麼,但……我們走一走吧。”
對方走上前來,像是安撫一個彆扭的老人般緩緩按下怪物因情緒過激而已經變得分外猙獰的雙臂,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寬慰道:“太生氣是會傷身體的,走一走,心情會好一些的。”
“我,我什麼都不會說的,隻是走一走,好不好?”
“隻是走走?”它沙啞著聲音,不敢相信。
“隻是走走。”對方肯定地回應道,臉上再度展露出了那副憨厚的笑容。
怪物的身體穩定了下來。
血絲也不再發出責難的吼叫,乖乖地回到了它的身體裡,可是不絕的窸窣聲響還在映射著怪物不平的心情。
在漫長的猶豫過後,怪物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黃誌榮”的承諾。
但它還是甩開了對方的手。
一人一詭異,一前一後,兩道身影終於是再度邁開腳步。
它綴在他身後,走過村頭新築的水泥柱,走過路邊枯了的柳樹,走過一條被大雪掩埋的溪流,它一言不發,身前的人也沒有言語,他們隻是走啊走,走啊走,從村頭走到村尾,又從村尾走回村頭。
他們步行在每一條小巷裡,抬頭是鵝毛般的大雪,他們穿過每一棟房屋,腳下是未經打理的白霜,遠方的山重重疊疊,怪物一一掃過,視線卻最終還是飄回了身前之人的背影上。
記憶裡,它隻見過一次黃誌榮的背影。
那是對方抱著黃寧風,離開這片村子的時候。
現在,對方向它展現的背影,與那時分毫不差。
就好像,黃誌榮又要離開了,而且這一次,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不。
不……
強烈的恐慌猛力撼動起怪物心神,它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它的手抬起幾次,卻複又落下幾次,血絲從它的體內爬出,想要去觸碰身前之人,可還未等其爬到對方身上,怪物突然顫聲開口,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默:“看雪吧。”
它說:“我想……看看雪。”
於是,他們停下腳步,恰好停在了一扇貼著掉色福字的老舊木門前。
“好。”
黃誌榮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它,隨後,輕輕推開了那扇近在咫尺的木門。
吱嘎———
令人牙酸的聲響伴隨著門軸的轉動瞬間在寂靜空曠的村落裡傳了開來,一人一詭異,一前一後地跨過門檻,走進了滿地狼藉的院子裡。
各式各樣的雜物堆砌在每一個角落,積攢的灰塵將雪都染成了臟汙的灰黑色,此時院子裡唯一能稱得上完好的事物,隻剩下了一個老舊的木質扶梯。
那梯子搭在房簷上,正好能夠通向屋頂。
“您先上?”黃誌榮走上前去,在仔細檢查了那梯子的穩定性後,才向它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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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沒有動,隻是搖了搖頭。
拒絕的意思實在是再明顯不過,已經成年的人類又怎麼會看不出來?
見此情形,本就老實木訥的男人也不好再說什麼,便朝它笑笑,踩上了梯子的第一級台階。
窸窸窣窣———
下一刻,怪物的人形軀體迅速分散成了一條條血線,它們自地麵爬行,沿著成年人類攀著的梯子和院子的高牆蔓延向上,最終於破敗的房頂重新彙聚出了一副坐著的人類形體。
它沒有再將視線分給黃誌榮,隻是抬頭,默默看向遠方浸泡在白雪之中的荒地和一望無際的山林。
良久,它鎖定了一座山。
除了離村子近一些,那座山與其他的山彆無二致。
那座山,它記得。
“您還記得啊。”
黃誌榮的聲音於下一刻在怪物的耳畔響起,離得不算遠,也不算近,是讓它感覺舒服的距離:“就是在那座山上,您救了我這條命。”
“我沒救過你。”
它直接出口否認了,因為這樣的解釋,它也進行了無數次:“我說過,那隻是意外。”
“即便是無心,您也確確實實救下了我這條命。”
黃誌榮也是仍舊不惱,隻是習以為常地慢慢說道:“當時,我去山上逮兔子,想要給奶奶一個驚喜,可我當時挑的時候不好,被一頭熊給盯上了。”
“我沒跑過它,肚子上開了一個大口子,原本應該是活不了的,直到快要被拖走之前,我爬進了一個裝著棺材的洞,棺材開了個口子,我就掉到了那個棺材裡。”
怪物默默側過頭去,看向坐在它身旁不遠處的黃誌榮嗎。
對方朝它笑著,滿眼都是信任,神情間儘是感激:“是您的棺材保護了我,是您的血救了我,您就是我的恩人,我的這條命都是您的。”
明明是很平常的發言,可落在怪物的耳中,卻是讓那心頭本已平息的怒火有了複燃的跡象。
“我不要你的命。”
於是,它又轉回了頭去,冷聲道:“以前不要你的命,現在也不需要。”
當時不殺黃誌榮,隻是因為對方沒有產生過任何指向它的恐懼。
殺了,也是浪費。
但是不知是多少年後,也許是對方將家裡的糕點帶到它麵前的那一年,也許是當它把棺材埋在了對方的院子裡的那一年,它突然就不喜歡聽到那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