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久到簌簌流淌的河流表麵重又覆上了寒霜，久到滾滾向上的煙塵儘數散去，那先於火降下的暴雪卻是未顯絲毫頹勢，反而愈下愈大，將整片天空都暈染成了死寂昏沉的灰色。
從斯諾曼極北山巔湧下的寒風如同饑餓到瘋狂的野獸，在深邃無止境的密林深處橫衝直撞，直直撲向兩頂殘破不堪，卻仍頑強挺立的帳篷，張嘴撕咬起那難以支撐的殘破布片，締造出更加支離破碎的傷痕。
風嗚嗚咆哮著，布匹鼓動的啪啪聲吞沒了灌入其中的雪，那脆弱的白色精靈散落在雜亂破碎的各式物件上，在天光的照耀下回望起了它們來時的入口———一個邊緣參差不齊，勉強可以被語言描繪為圓形的破洞。
就像是一汪澄澈的水，那片破洞在風聲的回響中倒映出了深林上空盤根錯節的枝乾，霧蒙蒙的天空，傾盆的雪，以及兩顆位於下方，理應屬於人類的腦袋。
“雪下的更大了。”
有著一頭卷曲短發，半張臉幾乎被絨毛帽子遮住的腦袋張開嘴，在狂亂的風中神色凝重地低聲道：“我之前在這裡搜集到的食物頂多隻能撐上一個星期，要是再翻不出點什麼東西，那我們就隻能去城裡找吃的了。”
“而且說實話，這麼大的雪……我無法保證那頂備用帳篷能撐得住，畢竟那是我十年前買的，用了幾次就再沒用過，我沒想到還能再把它搬出來……”
模糊不清的細細碎語輕而易舉地便被淹沒在了呼嘯的風雪中，可本人並不在乎，隻是仍在喋喋不休地嘟囔著。
畢竟於此刻的男人而言，傳達信息並不是目的，排解無處發泄的焦慮才是。
可麵對這些被衝散在寒風之中的零碎話語，留著一頭烏黑碎發的腦袋卻是並沒有出言打斷那吵吵嚷嚷的聲音，而是一反常態地耐心等待對方說完後，才習以為常地回應道：“彆擔心，就算帳篷真的壞了也不要緊，我會做木工活，這裡樹很多，給我一些時間，我還能再造一個……住的地方。”
“放心，我不會讓你露宿荒野的。”
“但你的火……”
“我說不用擔心。”
提到“火”，剛剛還帶著一絲笑容的年輕麵孔驟然沉下了臉，聲音也緊跟著冷了幾度。
可當他注意到另一顆腦袋麵上流露出的幾分黯沉，他又無所適從地彆開視線，一言不發地將腦袋轉向了這如澄澈湖泊般倒映了他們麵容的破洞。
直至一連串刻意壓低的咳嗽聲響起，他才關切地看了那正在捂嘴咳嗽的中年麵孔一眼，歎了口氣，像是犯了錯的孩子似的癟了癟嘴，可說出來的話卻是又帶上了幾分鬱氣：“彆讓那些毫無意義的擔憂擾亂你，你之前也說了，你根本就沒有仔細搜查過這兩頂帳篷，所以裡麵肯定還有些東西。”
“就算不是食物，也肯定是線索。”
“線索？”
聽到這句話，長有一張年長麵孔的腦袋怔愣著睜大眼睛，在機械地重複了一遍他那話語中的關鍵詞後，對方朝著左右看了看，才又張開嘴，低聲問道：“什麼的線索？”
“嘖，還能是什麼？”
可誰知，隻是問出這一句話，那年輕麵孔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了幾分厭煩，聲調緊跟著迅速拔高：“當然是手機殼上的血，我們得搞清楚那血究竟是怎麼來的。”
“你也說過這片林子裡沒有什麼大型猛獸，可這兩頂帳篷上的創口都這麼大……”
“難保不是他們自己搞的。”
屬於另一個人的聲音猝不及防地插了進來，打斷了他的話，可在那僵硬的聲線下，是任誰都能察覺出的底氣不足：“各異的想法難免會挑起爭端，隻要手裡有工具，人類也可以做到這個程度。”
“所以，照你的意思，住在這兩頂帳篷裡的人手裡拿著能夠將帳篷劃出這麼多洞的武器，把裡麵砸的亂七八糟，卻隻是讓一個人流了一點血？”
說著說著，他的眉頭緊鎖在一起，表情也因此而變得猙獰了許多：“彆告訴我你看不出這裡麵有事兒，自欺欺人也該有些限度。”
“我看的出來！”不知是不是他的話中包含了太多的嘲諷意味，那年長麵孔表達出的情緒突然變得格外激烈。
可僅僅隻是瞬間，對方的聲線就又被自己強行糾正回了原本的狀態，就像是從未情緒失控那般，乾巴巴地繼續說道：“但是，彆找那些線索了好嗎？就當這裡隻是被遺棄了，我們拿點東西就走，就當我們從未發現過這裡，而且……”
“就算不查，你的心裡也有答案了吧。”
說到這兒，那張年長的麵孔上流露出了濃濃的憂慮，可對方仍是在喋喋不休地說著，每一個字都傾吐出了膽怯的逃離之意：“在來這兒之前我就說過，當我過來查看情況時，這些帳篷雖然破舊不堪，裡麵也亂的厲害，但我真的……除了那副手機上的血，我再沒感知到其他血液。”
“可不應該隻有這麼點痕跡，我是說，除了我們現在能夠看到的，應該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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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體，更多的血，反抗的痕跡。”
沒有任何感情的聲音徑直接下了未完的話語，年輕的麵孔上卻是沒有了剛才的憤怒，而是一片迷茫，就像是極致的混亂拚湊而成的無意義的空白，可他毫無所覺，隻是茫然地盯著前方，嘴巴機械地開合著，吐出大腦中僅剩的幾個字眼：“或者還要加上布料燃燒的焦糊味，幾聲尖叫，足以把人融化的高溫……”
說著說著，那腦袋不自然地晃動起來，五官痛苦地緊皺在一起，似乎是想把什麼臟東西驅趕出去。
呼——————
與此同時，更加猛烈的狂風咆哮著，從遙遠的密林深處橫衝而至，它掀起尚未飄落於地的雪，撞向唯二立於此地的人類，將那囊括著這一切，位於破舊帳篷其中一麵的破布生生扯下，吞下那令人牙酸的哀鳴聲，將其拋向天空。
那兩顆不知屬於何人的腦袋消失不見了，此刻，那破洞中倒映的，隻剩下了屬於自然的灰與黑。
“周叔，我收回我剛說的話，也許我們不一定需要去找那些痕跡。”
可就在這片破布即將隨風而去時，一隻手卻是突然闖入了這片不規則的圓形創口之中，它攥住那破布的邊緣，隻是稍一用力，便將其重新帶回到了地麵上。
風還在刮，帶著冰冷的雪，撲滅了那曇花一現，甚至連周遭的空氣都未曾察覺的火焰。
範雨衷失去衣袖的左手緊抓著自己的胸口，眼前的世界是一片灰白交錯，耳邊是尖銳的，不知名的鳴叫，可他的右手卻還是緊緊攥著那匆忙間被他從空中扯下的帳篷碎片。
直到呼吸慢慢趨於穩定，他才脫力般地垂下肩膀，在那幾乎被自己揉成一團的破布中摸索了許久，拽出了一張被許多膠帶碎片胡亂蓋了好多層，以至於無法第一眼分辨出其上內容的照片。
“貼的……真他媽傻逼。”
粗暴地甩掉已經失去了任何作用的帳篷碎片，瞧著照片上厚度可觀的膠帶，他忍不住低聲咒罵了一句，便上手撕扯起了那些粘了厚厚灰塵的膠帶。
一邊撕，他一邊將自己的問題隨口拋給了欲要走上前來，卻隻是虛抬著手，再沒有下一步動作的周弘元：“周叔，你猜這張照片會不會就是線索？”
“那和我們沒有關係了，範雨衷，這裡發生的事情已經很明確了，不需要我們再去找線索了。”
可話音剛落，站在他麵前的男人卻是不再猶豫，直接快步走上前，同他搶奪起了那張還未被完全拆開的照片：“還是那群吃人的怪物乾的，就算你找到了線索又怎麼樣？它，或者說它們，它們從未找過我們，我們沒必要去深究了。”
“我們也不要去找食物了，走吧，這麼大的雪，我們回去還要花上很長時間。”
對方的聲音從一開始的強硬到尾音處都散不去的祈求，少年聽在耳中，握住那張照片的手卻是更加用力了幾分。
“你覺得我們解決不了它們嗎？還是說你在害怕？”
他抬起頭，直視周弘元朦朧無光的一雙黑眸，心中的憤怒越發膨脹，催促著他咬牙低喝道：“你比我更清楚，這個地方離我們的營地能有多遠？那些怪物就喜歡折磨我們，它讓你殺人，它們也會殺你，你覺得逃跑就管用了嗎？躲起來就管用了嗎？”
“你捫心自問，你逃了這麼多年，它放過你了嗎？”
“閉嘴。”
冰冷到極致的話語就像浸入骨髓的冰，範雨衷打了個冷顫，原本被憤怒吞噬的視線裡頓時多了幾分清明。
周弘元黯淡無光的雙眸中似有黑雲翻湧，他看在眼中，心中猛然泛起了強烈的恐慌。
周叔生氣了。
為……不，就是應該生氣的。
他怎麼能說出那種話？
他怎麼能這麼理所當然地去揭彆人的傷疤？
就像被奪舍了一樣。
他怎麼了？
“周，周叔，我……”他張口想要說些什麼，可話到嘴邊卻是無論如何都吐不出一個字。
直到這時，他才真真切切地察覺到了自己的不正常，他的心愈發慌亂，直覺告訴他是烏鴉對自己做了什麼不為人知的手腳，從前頻頻出現的噩夢可能並非是愧疚的虛影，但他不知道該怎麼做，現在的他連烏鴉都找不到，他又如何去質問那怪物。
他該怎麼辦？他該怎麼辦？
“範雨衷，我們走吧，離開這兒。”
他聽到了周弘元的聲音，就像是在回應他那堵在心口，遲遲不敢說出的問題。
範雨衷眨了眨眼睛，他的眼前朦朧一片。
眼淚不知何時泛出了眼眶，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剛剛的自己竟是哭了。
麵前之人的模樣在淚水中暈成了一團不真切的虛影，可對方的聲音卻是異常真切，低沉而沙啞，卻是比之前的冷漠更讓少年心安：“和你不一樣，我的能力並非屬於我自己，怪物的劣根性會讓它們在同類遇難時選擇袖手旁觀，可我不敢保證它不會出手傷害你，更何況，我們不知那些怪物的底細，貿然行動隻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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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話，我們離開這兒，去其他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