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朕今日前來拜見方丈,敢問何解?”
應慧方丈緩步踱入後殿,取出一支迦南香,仔細點燃後供奉於佛前。香煙嫋嫋升起,“不若請神明指引入夢,為陛下解憂。”
應慧方丈曾求學於西域最精於禪學的僧人,傳言能請佛入夢,然此法玄妙至極,非大機緣不可輕啟,故而極少為人施為。
蕭濯道:“好。”
香氣漸漸嫋繞,在殿中彌漫開來,熏得那一尊佛像,麵容更為圓潤慈悲。
蕭濯也曾有佛陀入夢,然夢中諸相,皆是現世因果映照,等夢醒之後,靜心反省,便可參透本心所求。
這一次卻極其不同。
午後涼風習習,殿內經幡輕揚,佛前青煙漸漸搖曳,不知不覺彌漫一整間大殿,等眼前迷霧散開,周遭的景象漸漸化作了一間禪房。
朦朧霧氣中,一道婀娜身幻化而出。
女子如瀑青絲垂落在他臂彎,嗚咽之聲縈繞耳畔,似在與他哭訴什麼,如怨如慕。
那一張麵容分明美豔至極,卻始終隔著一層薄霧,似真似幻,叫人看不真切。
溫香軟玉入懷,如水蛇一般將他纏繞,引他墮入深淵。
“陛下……”
蕭濯自夢境之中抽身。
他指撫著眉骨,輕輕喘息著,待良久之後,慢慢抬起眼簾,沉沉眸光之中壓著不悅之色。
應慧方丈問道:“陛下何夢?”
“有女子入夢。”
應慧:“女子?”
蕭濯自蒲團起身,語氣淡然:“是色相之夢,誘我墮欲。”
應慧愣住:“那女子可是陛下故人?”
蕭濯道:“從未見過。”
應慧沉吟片刻,道:“近來陛下憂思縈繞,難以自解,夢中獨少喜夢,今見女子非色相之劫,或許是渡陛下走出困局。”
蕭濯笑而不言。
“陛下若轉移憂思,或可得到解脫。《法華經》中,孩童於失火宅院之中沉迷嬉戲,佛陀以華美車架誘其出離火宅,如今夢境是佛陀勸陛下,當將目光放在憂思外彆處,或可得到解脫。”
應慧看到此話說完後,蕭濯便要抬步離開,似乎覺今日佛陀播撒一夢極其荒誕,並非如應慧話中所言。
人心自有答案,多言無益。
應慧送他出殿門:“佛陀入夢,是無上智慧,我卻也不能儘然為陛下解釋,《十夢經》中曾記載波斯匿王夢十事,便是佛陀在夢中向帝王預示未來因緣。今日這夢,或是預示,或是警戒,亦或是啟示,當自行體悟。”
蕭濯道:“是劫是渡,皆在於朕。”
“是,皆在陛下,決於陛下。”
天空忽而閃爍數道亮光,隱約有山雨欲來之勢。
天子與應慧方丈辭彆,踏出禪院山門,沿著蜿蜒石徑徐行而下。
至半山腰處,見一涼亭立於蒼鬆翠柏之間,信步走入其中,但見仲長君早已呈上奏牘,整齊陳列在案上,旁側擺放一卷佛經,其上字條寫明,乃燕王所留。一隻黑貓身影也在此刻從草叢間躍上石桌,乃天子所豢養狸奴。
天子隨意抽開佛經上綬帶,思忖著應慧方才話語。
恰在此時,遠處青石小徑上,穿來輕微的腳步聲,從迷蒙煙雨中,由遠及近慢慢走來。
嘩啦啦……
雨水迷蒙,落葉濕潤。
他緩緩抬起眼簾,看到煙雨之中,一道修長的身影慢慢顯露而出。
女郎手中懷抱著一卷書畫,一身天青色衣裙,幾乎要與身後煙雨融為一體,那幕籬被雨水打濕,濕漉漉地貼著麵頰,隱隱約約顯露出其後那姣麗的麵容。
雨絲漸密,涼亭簷角滴落的水珠連成一線。
元朝露在亭前駐足,抬手欲掀幕籬,卻又遲疑地放下。
她知曉燕王喜愛字畫,為此特地帶上了懷中這幅名畫,想作攀談之機,待他見畫時,便可順勢結交。
然而山路行至一半,已不見燕王身影。
偏逢山雨驟至,林間霧鎖雲籠。
她又初來此地,迷路之際,隻得一手護畫,一手撐傘,狼狽行至半山腰,隻見遠處有一山亭,無奈放棄尋找燕王的念頭,入內暫且避雨。
卻未曾料到,山亭之中另有人在。
石桌之旁,靜立著一道頎長身影,山風掠過,石桌上鎮紙所壓的宣紙簌簌顫動,似欲掙脫桎梏下一刻振翅而去。
雨幕滂沱間,那男子緩緩抬起頭,朝她投來一眼。
太過疏離冷冽的氣勢,令她隔著簾幕對視一眼,未曾看清其容貌,便立刻垂下眸來,不敢直視。
簷下水簾成幕,密織成珠簾。
她立在涼亭邊,羅裙下擺已濺滿泥點,腦中忽然掠過一鱗半爪的念頭,餘光透過幕籬瞥去。
年輕的男子一襲青袍,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種寫意風流,矜貴逼人,在他身邊石桌上案頭擺放著一卷書卷,被一綹朱紅絲綬輕輕紮起,在風中搖曳。
正是她午後所見,燕王手中捧著的那書卷。
她的心緒就好似陰翳之下浮雲散開,忽有一種撥雲見日之感。
眼前之人是誰,不言而喻。
便正是她苦尋無果的未婚夫,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