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他夢中那一位女子,隱藏於濃霧後的麵龐,在這一刻,漸漸變得清晰,露出皮肉骨相,與麵前之人漸漸重疊。
就仿佛重重迷霧散去。
腦海中有一道聲音告訴他,與那女子的初遇,似乎就是在這樣一個雨日,在半山腰涼亭之中。
且這一次,絕非二人最後一次見麵。
她會開口,說兩日之後再見。
女郎淺笑盈盈:“那兩日之後,就在這處佛觀,我與公子再見,先將佛經修複的情況告知公子,如若不行,我再想辦法。”
“那我們就說定了。”
幕籬落下,那張麵龐藏於輕紗之後,她笑著將書畫合起來,拿起油紙傘朝涼亭外走去。
幕籬從他指尖滑走,帶著潮濕的清涼,還有她身上的幽香。
雨水嘩啦啦落在油紙傘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元朝露不等身後人回話,已撐傘已快步走下台階。
可莫要叫燕王反悔才好。
然而她抬起頭來,身前是煙雨籠罩的山道,突然想起什麼,腳步躊躇,猶豫半天,始終不曾邁開一步,慢慢轉過身來。
“此地山巒起伏,我初次前來,迷了道路,實在不知如何下山,眼下天色昏暗,可否有勞公子送我一程?”
雨幕將涼亭內外隔絕成兩個世界,她身邊大雨肆虐,而他立在涼亭之中,透過重重雨霧目光望來。
據她打聽的話所說,燕王少年心性,赤忱心熱,乃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君。可今日相處,眼前人卻怎麼也對不上,分明冷漠至極。
想來是因為初見,燕王待生人極其疏冷,熟悉後自然不同。
她攥緊了油紙傘的傘柄,“來時路上,我聽到山間野獸嘶鳴,眼下暴雨心驚,我實在害怕。”
若是身上攜帶阿母留給她的哨骨那便好了,偏偏今日沒有,一個人總歸有些不安。
良久,得不到回應,元朝露正要轉身,便見那道修長的身影,從涼亭中徐徐走來。
燕王一身青袍,衣袂被風雨拂動,似要融入這青色山巒霧氣之中。
“山間的確有野獸,我帶你下山。”
他接過她手中的油紙傘。
指尖一瞬間相觸,便覺他的肌膚涼得厲害,她下意識縮了縮指尖。
元朝露心砰砰一跳,與之一同下山。
計劃比想象中更為順利。
然而,有在他身邊便怎麼也無法自在。
他身上淩冽的鬆竹香氣,變成了一根根針般侵入她周身,讓她無比煎熬。
此人就像是會天生發號施令一般,他那句“走吧”也像是在命令。
下山路山道濕滑,二人擠在一方雨傘劃出的天地,少不得衣擺窸窣相拂。
她聽到身側草叢仿佛有動靜,下意識往身邊探去,攥到了他的衣袖。
身側人淡聲道:“隻是一隻小獸。”
元朝露的手卻始終沒有鬆開他,仿佛要借此才能緩解心頭的惶恐。
隔著一層衣衫,蕭濯能感覺到她那掌心灼熱的溫度。他不動神色抽開,就對上女郎惶惑的眸子。
“我實在有些害怕,”她的手再次探來,攥住了他的衣袖,“不過……還好沒有淋濕你的佛經。”
她將小心嗬護在身前的佛經展示給他看,一雙眸子發亮,笑吟吟的。
盛夏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少女從油紙傘下邁開一步時,天忽而晴朗。
“好了,前麵的山路,我也認識了,我自己走。”
元朝露與他告彆,轉身往山下走去。
蕭濯目送著她的身影遠去,並未多停留,轉身往山道之上走去。
樹林間傳來窸窣動靜,有龐然大物的影子投落在地,接著,一頭斑斕豹獸從草叢中走出。
“金猊。”天子慵懶喚道。
豹獸親昵地以首蹭了蹭他的手,發出一聲低鳴。
適才林間的動靜,便出自這一支豹子。
此金錢豹乃當今天子少時遊獵所獲,跟隨天子身側已數年之久,禪虛寺中能無須侍衛駐守,便是如此。
今日那女子上山,至半山腰時,就已經被金猊暗中盯了一路。
他送她下山,便是因為金猊。
蕭濯信步而上,隨手拂開山間草叢,腦海中響起應慧方丈的話音。
《十夢經》記載,佛陀曾入帝王之夢,給予未來預兆。
未來的預兆嗎?
蕭濯隻覺匪夷所思,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嘲意。
蕭濯實在不喜外人近身,今日所遇此女子性格處處冒犯他,絕非他所喜。
至於她是何身份。
待晚些時候,自會讓仲長君去查。
他不再多思。
一人一豹子優雅上山,身影融入滿山蒼翠之中,再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