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府是傳了五代的將門世家,府內繡闥雕甍,遠不是青蘿巷的二進宅子可以比的。
酈蘭心在這畫棟高柱頂起的廊上慢慢走著,四周琪花瑤草,芳鬱陣陣,本應心曠神怡,她卻沒有在寒酸小院裡的半分自在。
許渝沒去的時候,她大多也是在他們住的立陽館裡照顧他的病,出了立陽館,將軍府其餘地方對她來說都是冷冰冰的,這麼多年了,這一點從未變過。
邁進主院的大門,再走一段路,花廳的入口還沒見著,年輕女娘銀鈴一樣的笑聲已經鑽進耳朵裡。
聲音不陌生,是將軍府待字閨中的三姑娘許碧青。
張氏生了三子一女,長子許湛、次子許渝相繼去了,如今隻剩下這個未出嫁的女兒,和剛滿十二的幼子許澄。
掌上明珠,自然是千嬌百寵長大的,所以不論許碧青性情如何嬌縱,舌上龍泉如何刺毒,這府裡旁的人也隻有賠笑臉的份。
這個小姑的白眼酈蘭心受過不知多少,許碧青從來就不喜歡她,她和許渝成婚的第一日,許碧青開口叫的不是二嫂嫂,而是“鄉野村婦”。
守在廳門的婆子瞧見她們過來,將簾子打起,向裡通報:“二奶奶到了。”
廳內的談笑聲刹地停住。
酈蘭心款步入了廳中,正首座上的婦人鬢邊灰白,麵白紋深,身上衣裳金線連珠、髻中堆寶佩玉,手裡輕提著一串色鬱如潭的翡翠佛珠。
身旁一左一右,左邊的婦人年歲看著比酈蘭心稍長,眉目間愁淡,身形瘦削,正是許府的長媳莊氏,右側微抬下巴、胭色羅裙的俏麗女娘便是許碧青。
酈蘭心在上座跟前站定,朝老婦人和莊氏行禮:“母親,嫂嫂。”
老婦人投來目光,先將她渾身上下細細打量一遍,瞧見她身上黯淡的衣裙、不施粉黛的素麵、鑲銀木釵挽就的簡單發髻,最後滿意地點點頭。
“來了,坐吧。”張氏朝右邊下座的位置抬了抬手,示意她坐那。
酈蘭心應了一聲,規矩在位子上坐下。
裙角方才擺定,頭頂就傳來女娘嬌俏驚聲:“二嫂嫂,這才多久未見,你怎麼更寒酸了,這穿的都是什麼呀。”
抬頭看去,許碧青麵上故作訝然,唇角卻是毫不掩飾勾起的。
酈蘭心沒有立刻說話,淡笑沉默。
張氏瞪了獨女一眼,食指戳點她額頭:“說話越發沒規矩,都是要出嫁的人了,嘴上也該有個把門,也就是你嫂子們脾性都好,素日不和你計較。”
許碧青捂著額頭,依著張氏肩頭撒嬌:“娘!我還沒把話說完呢,您怎麼就著急定我罪過呢,我是想著,若是二嫂嫂在外過得清苦,銀子不夠使,不如就搬回府裡住,吃穿用度都有中饋撐著,也不至於連件像樣衣衫都沒有啊。”
說完,眼裡帶著幸災樂禍,挑眉盯著下座木偶一樣不說不動的酈蘭心。
搬回府裡住,這五個字一向是她這個鄉婦二嫂的死穴。
酈蘭心垂在裙上的手微微一緊,但也沒有慌張,抬首看著張氏輕聲:“倒也不是沒有好衣裳,隻是,那些都是二爺從前為我置辦的,如今他不在了,我也沒心思再穿了。”
提起許渝,張氏目中一縮,神情明顯黯淡下來。
氣氛變了,許碧青也不好再賴在母親身上,恨恨坐直身子,瞪了酈蘭心一眼。
張氏歎息,帶著哽咽:“你念著阿渝,是好的,你和寧鴛都是重情義的好孩子,阿湛和阿渝都去得那麼早,沒了倚仗的日子不好過,苦了你們兩個,這些我老婆子都知道。一晃眼,也這麼多年了……”
酈蘭心眉眼低順,安靜聽著,大兒媳莊寧鴛麵上苦淡又深了些許,同樣微低著頭不置一詞。
張氏抹抹眼角,擺擺手:“好了,不說這些了,今日讓你過來,是有高興的事。前些日子,藩王們接連奉旨到京,陛下龍興大悅,下了旨意,點世家勳貴各府,過幾日一同去京郊行宮林苑射獵遊樂。”
“京城裡許久沒有過這樣的熱鬨了,難得的機會,蘭心,你和寧鴛也去。”
酈蘭心心中一跳:“我……也去?”
因著許父是朝中重臣、兵部從二品大員,又頗得當今聖上器重,往日宮中但凡大典大宴,忠順將軍府是從無缺席的。
但這樣的盛事,哪怕是許渝還在的時候,也輪不上她。
婆母張氏通常隻帶大兒媳莊寧鴛在身邊,論重視,酈蘭心遠遠不及這個大嫂。
莊寧鴛是伯府嫡次女,與許府長子許湛乃是門當戶對、青梅竹馬,許湛死後,莊寧鴛有娘家撐腰,卻堅持著沒改嫁,而是生下了許湛的遺腹子,此後便守寡至今,是京城裡備受稱譽的貞婦。
而酈蘭心出身低,無娘家靠山,也沒有給許渝留下一兒半女,在將軍府裡的地位自然也比不得莊寧鴛了,除了一個二奶奶的名頭,什麼都沒有。
當年她被伯父伯母賣給將軍府衝喜,和彼時傷病甚重的許渝草草拜了堂,連婚宴都沒請賓客,隻是在府上掛了幾日紅,以至於京城彆府的女眷不細想都憶不起有她這麼個人的存在。
婆母張氏不喜歡她出門,平日裡,她隻會定時去查查許渝留給她的鋪子,能借著這個機會離開宅子在城裡逛一逛,但就是去,次數也不能多,否則張氏必定要盤問。
可這次卻破天荒地,讓她跟著一起去京郊遊玩?
張氏點頭:“你也去,且正好這次是去東山行宮,也不會過夜,等宮裡的事結束了,咱們去祖地,阿湛的冥壽要到了,上個月我和你們公爹去觀裡問過道長,這個月挑了吉日,去給阿湛和阿渝再做場法事祭奠,這次監院專程說了,寧鴛和你是做妻的,要親手給他們燒奠文香紙。”
原是為了這個,酈蘭心了然,於是答應下來:“是,兒媳回去準備。”
“還有,你如今的穿戴,得換一換。”張氏又開口,看著她身上的衣著,眯起眼,“雖說節婦多是簡樸,不事張揚,但那日要入行宮裡頭,世家、宗親,乃至諸位藩王、陛下和娘娘,都要到場,你現在的這身,實在不合宜。”
張氏一邊慢語說著,一邊細細地描摹下首坐著的二兒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