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江之前,成策跟手下的參領、佐領說的是奉欽差大臣和碩定親王之命查抄隨園,軟禁袁枚一家。甲兵們一聽是這,都覺得是小缸裡抓王八,手到擒來。
可是沒想到啊沒想到,連人還沒見著呢,也就剛摸著隨園的牆皮,死傷四十八個,還有個腦袋都炸沒了的。
這特麼就實在讓人無法接受了!原本信心滿滿的甲兵們士氣一下就跌落穀底,有些甲兵甚至相擁痛哭。知道的這是吃了敗仗,不知道的還以為誰家老娘死了要發喪呢!
事實上包括京口八旗在內的整個江南地區駐防八旗從“三藩之亂”後就開始向廢柴進化,康雍乾三代帝王怎麼申斥都沒用,隻落得個無可奈何。
康熙晚期,清廷調集大軍進藏對付準噶爾部,那時的江南駐防八旗就已經有好多人隻會步射,不擅騎射。到了雍正末期西北用兵,被征調的江寧八旗連怎麼行軍都忘了,造成馬匹牲畜大量死傷。因為久在江南安逸慣了,麵對新疆的寒冷氣候叫苦不迭,想儘各種辦法偷懶,令雍正在奏折上痛斥無恥。
到了乾隆中期,隨著漢軍、開戶人紛紛出旗,江南駐防八旗的武力也愈發廢柴。當時各地滿營官兵經曆了一次大調整,為了補充出旗的漢軍缺口,便從京城調了一批甲兵。結果這幫家夥比舊有的駐防兵丁更爛,除了飲酒、賭博、逛戲園、泡茶館等種種耽於安逸的惡習外,私賣武器裝備、私賣馬匹之事更是屢見不鮮。
七年前,江寧和京口八旗被清廷征調前往台灣,鎮壓林爽文之亂。當時有目擊者稱,上至將官,下至披甲,得知被征調的消息一個個麵無人色。行軍途中某些甲兵甚至邊走邊哭,就跟上刑場一樣,完全不見早年入關前聽到“搶西邊”就歡騰雀躍的一絲蹤影。
最搞的是乍浦駐防八旗,到了台灣後因為山路難行,居然想雇一批抬杆軟轎,然而他們又擔心轎夫途中逃跑,把自己扔在半路,於是就違抗上麵的命令,私自坐船前往目的地。福康安知道後差點被氣瘋了。
原本乾隆還打算台灣平定後就征調江南八旗北上對付北海鎮,可從福康安的奏折中得知情況,便絕了這份心思。
捎帶說一句,在另一時空曆史上的第一次鴉片戰爭和太平天國時期,江寧滿城和鎮江滿城雖然是頑強抵抗,幾乎闔城俱焚,可那是因為他們被逼到了絕地,這才爆發了骨子裡殘餘的血性。
此時騎在馬上的綿恩觀察了山坡周邊的地勢,心裡有了計較,抬手用馬鞭指著永慶寺南牆外的那片樹林,對侍衛隊長伍尼道:“讓火槍隊去那裡隱蔽待命,做好打放準備。把兩門炮運到後山山頂。”
乾隆時代鑄造的劈山炮份量並不太重,也就二三百斤。說是山頂,其實高度也就四十多米,而且還是緩坡,運送上去很輕鬆。
伍尼順著綿恩所指的方向看去,就見在半山坡上的永慶寺南牆外長著一片高大挺拔的鬆柏,枝繁葉茂,其間還夾雜著榆樹、桂樹等,藏上個百十人毫無問題。
“奴才遵命!”
伍尼右手平胸行了個軍禮,隨即便帶著鳥銃隊朝樹林走去。鳥銃手們都穿著蓑衣戴著鬥笠,火槍也都裹著一層油布。
等他們來到位置,伍尼一聲令下,鳥銃手們便按部就班的給火槍裝藥裝銃子,又在引藥鍋裡放好引藥,最後掏出火繩點燃,將其夾在了擊錘彎鉤上。因為頭頂的鬆樹枝葉遮擋了大部分落雪,所以也不擔心火繩被雪打濕。
當一切準備完畢,伍尼回來稟報,綿恩這才策馬帶著其他人和馬車,順著通往山頂的道路來到了山坡上的一處平地。
看著周圍聚攏過來的甲兵,綿恩深吸一口氣,解開了油衣上的扣子,將兩片衣襟向後一甩,露出了繡著五爪九蟒的石青色袍服。
在場的甲兵都愣住了,直到他們看清綿恩胸口上繡著的團形正龍,這才意識到眼前這位高大的中年漢子,就是奉命欽差南下的和碩定親王。
“標下(奴才)給王爺請安!”
甲兵們紛紛下跪行禮,猶如水麵蕩起的波紋一般,從綿恩馬前由近及遠的擴散開來。因為都穿著泡釘棉甲,他們隻能單膝著地,右手平胸行軍禮。
綿恩從22歲就擔任右翼前鋒統領,已經帶了二十五年的兵,對軍伍中的那點事再熟悉不過。此刻他臉色板得鐵青,掃視著雪坡上的數百人,足足有半袋煙工夫,突然大聲問道:“冷不冷?!”
“回王爺的話,還成。”
“不,不太冷。”
“.”
七嘴八舌的回答讓綿恩突然有股想拿鞭子抽人的衝動,原來之前在京城聽說江南八旗都爛了的話竟是真的。
“瞅瞅你們的熊樣兒,才吃了個小虧,就他媽一個個垂頭喪氣跟死了老娘似的!都他媽沒吃午飯嗎?爺聽不清!”
這幫甲兵的午飯是江寧知府派人送來的煮臘板鴨和黃橋燒餅,量大管飽。話說南京板鴨從梁武帝時代就被用作軍糧,到了明代才衍變成江南美食。這玩意最便捷的做法就是切塊大火煮,熟透之後那是又鹹又香,油脂都煮到了湯裡,就著燒餅實在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甲兵齊聲大喝道:“回王爺的話,王爺不冷!我們不冷!”
“行!看來鴨子都沒少吃!起來吧!站那麼散乾嘛?都靠前來!”
綿恩說完看到甲兵們一副猶猶豫豫的樣子,知道這些人都還是心有餘悸,於是便抬手指著林子裡的鳥銃隊道:“看見了嗎?爺帶來了一百鳥銃手,那東西要是再敢來,就讓它吃頓排槍子!”
聽到這話,甲兵們再望向殺氣騰騰的督標火槍隊,心底總算是踏實了些,紛紛聚攏過來,站了個裡外三層。
綿恩跳下馬,擺手示意侍衛不要跟上來,隨後就遊走在甲兵中間,拍拍這個肩膀,捶捶那個胸口,臉上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大聲道:“不就是吃了個小虧嘛,七尺高的漢子難道就成了慫包?!要我說,這算不得什麼!都是頂天立地的蒙古漢子,你們好多人的祖上還是從龍入關的功臣!怎麼?遇到這麼點挫折就慫了?!”
“等過兩天你們回了家,父母親人和街坊四鄰問北海賊都長什麼樣啊?你們怎麼跟他們說?!人沒見著,就他媽知道逃跑了!”
“還有那些漢人書生和老百姓也會在背後嘲笑你們,連個黃土埋脖兒的老書蟲都抓不到,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乾飯!打馬吊!逛戲園子、泡茶館!才十個北海賊,都不用照麵,就讓六百八旗精銳潰不成軍!丟不丟人啊?!對得起祖宗嗎?!”
說句實話,成策挑選的這六百蒙古兵也不全是廢柴,大部分都是弓箭嫻熟,性格也比滿人淳樸的多。他們之所以到現在都驚魂未定,主要是被天上掉炸彈這種聞所未聞的事給嚇著了。現在見到身為天潢貴胄的綿恩親自到場,和他們如同兄弟般的談話,很多人都羞愧的漲紅了臉,低頭不語。
“不就是天上掉幾個會炸的雷嗎?本王現在就跟你們站在這兒,有本事讓他再來!自來出兵放馬斬頭瀝血,原本就是腦袋彆在褲腰上的勾當!誰要是連這個都怕,馬上給爺滾蛋!”
有句話怎麼說來著?世界上的事就怕念叨二字,而且還經常是怕什麼來什麼。
綿恩前腳話音剛落,後腳永慶寺後山的山頂上就升起了一道灰黑色的煙柱,在漫天白雪中異常醒目。緊接著,急促的銅鑼聲也“哐哐”的響了起來。
甲兵們這時看向綿恩的眼神都變了,心說這位可真特麼是“金口玉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