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火撲麵的一瞬,風眠猛勒韁繩。黑鬃馬嘶鳴著人立而起,鐵蹄踏碎霧氣,濺起的泥水竟帶著刺鼻的腥甜。阿蠻眼前一花,隻覺腰間一緊——風眠已單手扣住她腰帶,將她整個人提離馬鞍,翻身滾落。
“閉眼!”他在耳邊低喝。
阿蠻尚未反應過來,耳側已掠過一道尖銳破風聲。風眠左袖揚起,銅鏡自衣內滑出,鏡緣貼著他的虎口疾旋,碎光如銀鱗炸開。
那些碧磷蝶一觸光芒,紛紛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嘶,在半空蜷曲成灰燼。灰燼卻不落地,反而像被無形之手牽引,凝成一條細長的綠線,倏地鑽回霧裡。
阿蠻睜眼,隻看見風眠左手虎口被鏡緣割開,血珠順著銅鏡裂痕淌入鏡背篆文,原本消失的裂痕竟像活物般微微鼓動,似在吞咽。她心頭驟寒:鏡靈在飲血。
霧中,骨笛聲再起,卻比先前更輕,似在退遠。阿醜的聲音隔著重重瘴氣飄來,帶著濕漉漉的回響:“阿姐,午時水潭開花,莫遲。”隨後一切歸於死寂,隻剩馬蹄焦躁地刨地。
風眠撐地起身,反手收鏡。銅鏡合攏時發出極輕的“哢噠”,像牙齒咬合。他麵色比霧還白,卻先俯身檢查阿蠻腳踝的骨鈴——鈴內艾草已焦黑,鈴壁出現蛛網裂紋。
“蠱潮退了。”他低聲道,像在說服自己。
阿蠻抓住他手腕:“你流血了。”
風眠瞥了眼虎口,傷口不深,卻已泛青,顯然碧磷蝶的磷火帶毒。他從懷裡摸出一枚朱紅蠟丸捏碎,將藥粉按在傷口上,眉頭未皺一下:“小傷。倒是你——”他目光落在阿蠻腕口,藍光比方才暗了幾分,卻像潛伏得更深,“蝶母在蟄伏,恐怕在等午時。”
阿蠻抿唇,望向霧深處。那裡空無一物,卻仿佛有雙金綠眼睛仍在注視。她輕聲問:“阿醜……還是不是我弟弟?”
風眠沉默片刻,道:“骨笛以人骨為管,吹奏者需以心血潤孔。你弟弟若真吹響了它,便已半隻腳踏進蠱道。”他說到此處,聲音微啞,“但血親未絕,還有一線生機。”
阿蠻指尖發顫,卻不再追問。她解下腰間水囊,仰頭灌了一口,辛辣的薑味衝得眼眶發熱。
那是臨行前獵戶給的驅寒酒。她把水囊遞給風眠,對方也不推辭,仰頭飲儘,喉結滾動,像咽下一把小刀。
“走吧。”風眠翻身上馬,伸手拉她,“午時前必須趕到司獄。”
黑鬃馬再度奔馳,霧氣卻越來越濃,仿佛整座山林都在呼氣。日光稀薄,樹影扭曲,偶有老鴰驚起,叫聲像鏽鐵刮過瓷片。
阿蠻坐在風眠身後,能聞到他衣袍上的藥味與血腥味,混雜成一種奇異的冷香。她忍不住問:“銅鏡裡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風眠背脊微僵,半晌才答:“家傳之物,名‘骨鏡’。鏡背篆文是上古‘鎮蠱籙’,能封、能尋,也能……祭。”最後一個字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像一枚冰錐落入阿蠻耳中。
“祭?”
“以血為契,以骨為牢。”風眠的聲音被風撕碎,“每封一次蠱,鏡靈便吞一份祭品。終有一日,它會反噬主人。”
阿蠻想起鏡中曾映不出人影的空白,心底發涼。她伸手想碰銅鏡,卻被風眠握住手腕:“彆動,它餓。”
話音未落,前方霧中忽然出現一條岔路。左側是下山的官道,右側則隱入密林,林中隱約傳來潺潺水聲。風眠勒馬,目光在兩條路之間遊移。阿蠻卻聽見右側林子裡有極輕的“叮鈴”——骨鈴的聲響。
她心頭一緊:“是陷阱。”
風眠卻搖頭:“骨鈴響,說明有蠱血。或許是昨夜逃散的獵戶。”他調轉馬頭,竟朝右行去。阿蠻想阻止,卻被他一句話堵回:“若真是活人,不能見死不救。”
林子比想象中更暗,樹冠交纏,漏下的光斑像碎鏡。水聲漸近,一條溪流橫亙眼前,水色發黑,溪石布滿青苔。溪對岸,坐著一個披蓑衣的老人,正低頭修補漁網。老人腳邊放著一盞風燈,燈罩上繪著一隻碧眼狸貓,燈火卻呈詭異的青綠色。
阿蠻眯眼,覺得那燈罩上的貓眼似乎在動。風眠已翻身下馬,抱拳:“老丈,可見異常?”
老人抬頭,皺紋裡夾著泥垢,眼睛卻亮得嚇人:“異常?昨夜水潭開花,算嗎?”他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門牙的齒列,“花是紅的,骨是白的,好看得緊。”
阿蠻背脊竄上寒意。風眠卻神色不變:“老丈可知花開何處?”
老人抬手指向溪流上遊:“拐過三道彎,有片石灘,灘上有口井。井底不是水,是花。”他說著,忽然彎腰咳嗽,咳出的痰落在溪石上,竟冒出絲絲白煙。老人恍若未覺,繼續補網,手指靈活,卻不見指甲——指端是十截細小骨管,每動一下,便發出輕微“哢噠”。
阿蠻握緊腰刀,風眠卻按住她肩膀,對老人頷首:“多謝。”說罷牽馬欲走。
就在轉身的一瞬,老人忽然開口,聲音卻變成孩童:“阿姐,莫遲。”
阿蠻猛地回頭,岸邊已空無一人,隻剩風燈兀自燃燒,燈罩上的碧眼貓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行血字:午時花開,骨鏡償債。
風燈“啪”地炸響,燈火躥高,映出溪水中無數碧磷蝶的倒影,正在水下無聲翻湧,像一麵流動的綠鏡。鏡中,阿醜站在花叢中央,右眼金綠,左眼空洞,手裡握著那支骨笛,笛孔正滴著血。
阿蠻踉蹌後退,被風眠一把扶住。銅鏡在他懷裡發出低沉嗡鳴,像饑餓的獸。風眠臉色徹底沉下來:“有人在催我們趕路。”
“誰?”阿蠻聲音發抖。
風眠望向溪水,目光如刀:“也許是鏡靈,也許是……未來的我們。”
他不再多言,翻身上馬,朝官道方向疾馳。阿蠻抱緊他腰,耳邊隻剩風聲與心跳。骨鈴在腳踝上輕響,裂紋更深,仿佛隨時會碎。
霧終於散了些,前方山坳露出太微城的輪廓——青灰色的城牆嵌在晨光裡,像一柄未出鞘的劍。阿蠻卻忽然想到:午時,是日影最短之時,也是骨影最長之刻。
她不知道,在那座城裡,等待他們的究竟是阿醜,還是另一場蝕骨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