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鶯飛草長。
馬蹄踏過荒草,一路北上。
這一小隊騎兵在三月底從紐璘軍中出發,日行兩百裡,僅五日便北上至劍門關,渡過嘉陵江,直奔利州。
張實全身捆縛,被橫綁在馬背上,頭朝下顛簸了五日,血氣倒流,隻覺頭昏腦脹。
他聽著那一聲聲蒙語的吆喝,努力抬起頭,看著橫在麵前的雄壯城池,怒氣漸起。
“汪……汪德臣……”
川蜀的宋將往往極恨汪德臣,因其人年輕時侍奉闊端。闊端即窩闊台次子,曾屠戮川蜀數百萬人。。
當年餘玠收複漢中,正是汪德臣擊敗了餘玠,使得漢中一役宋軍功敗垂成。
這些年,汪德臣為蒙古攻蜀總帥,經營利州,與宋軍交鋒不停,大肆擄掠川中人口至漢中築城屯田。
他便像蒙古的一柄利劍,十年以來始終亙在蜀川頭上。
張實便是這柄利劍之下快要被逼瘋了的宋將之一。
今日,張實終於看到了汪德臣經營的利州。隻見城牆沿山而建,高且堅固,屯田一望無際,被俘虜來的百姓衣衫襤褸,正在田間為蒙人耕作。
入了城,一排排倉房排開,顯然糧草豐沛。
更讓張實詫異的是,蒙軍兵馬極多。
滿耳都是馬嘶聲,各種各樣的語言此起彼伏。
人喧馬嘶,山河震動。
張實拚命抻起脖子,卻看不到那些軍隊的儘頭,心中已有駭然之色。
利州,遠比他想象中更具實力。
為何會是這樣?
“嘭”地一聲,如草料被摔在地上。
張實被幾個蒙卒丟下馬,又扯起來,向大營內走去。他想抬頭看看那高聳的旗杆上的旗號。
他剛才隱隱看到那似乎是兩個極大的、白色的、圓形的,有馬鬃飄揚的大纛。那是他從未見過的……
然而才抬起頭,他已被兩個蒙卒摁了下去。
無法掙紮,目光隻能看到腳下。
白毯鋪開,一路延伸到一頂巨大無比的帳篷裡。張實走在邊上,他感到摁著自己的蒙古兵有些顫抖。
為何顫抖,因捉了自己這個都統而激動?
才進了大帳,張實膝上一痛,已被踹得跪在地上。
他來不及抬頭,猛的聽到四周的大笑。
營外的蒙卒們呼喝起來,驚天動地。
張實有些被嚇到了,緩緩抬起頭,感到帳中站著許許多多、將近有百餘號人,個個身材魁梧,凶神惡煞。
居中的主座上,一個身穿華貴白袍的男子正坐在那,身後站著一排如虎狼般的護衛。
目光順著那白袍往上移,一張威嚴、冷峻的臉落在張實眼中。
這人一點笑意都沒有,深沉、孤寡,陰翳的眼神裡滿是冷意,又有執掌世間生殺的無上威風。
張實驀地感到背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連忙低下頭,不敢再看。
蒙哥。
是蒙哥。
居然是蒙哥,他竟是親自來了。
對,方才營外看到的那是九斿白纛,蒙古大汗親征了……
心驚良久,張實知道自己完全慌了神。
周圍那些蒙古語的喝問聲不止,他全然未能聽進去。
……
有人走上前,扶住了張實。
張實茫然抬起頭,見到的是汪德臣。
他奇怪地發現,在蒙哥麵前,對汪德臣的恨意也不那麼深了。
這柄抵在川蜀咽喉的利劍,也就是蒙哥的一條狗而已。
“張實,聽到了嗎?大汗親征,亡蜀滅宋,隻在兩年之內。你想要死,還是活?”
汪德臣的漢語很流利,卻帶著奇怪的口音。
張實抬著頭,看著汪德臣,卻是發起愣來。
汪德臣的嘴角泛起些譏諷的笑意。
他的絡腮胡粗短而硬,臉上滿是傷痕。
但他其實很年輕,三十六歲。
宋朝能做到大帥的,不少都是先讀書科舉,再領兵打仗,身居帥位時往往已到暮年。蒙古任帥不同,汪德臣十四歲便隨侍闊端、十七歲便領兵伐蜀、二十一歲便襲爵統領總帥府。
這十餘年間,與餘玠、餘晦、蒲擇之交鋒,且每占上風的,便是這樣一個年輕人。
銳利不可當。
“你……不是漢人?”張實愣愣問道。
在蒙哥麵前,在這樣的情形下,他忽然問這句話,顯得有些傻。但汪德臣還是回答了,隻是臉上譏諷之意愈濃。
“大蒙古國汪古族人。”
汪古族祖居於鞏昌府,唐時亦屬於中原王朝,自詡為晉王李克用後裔,先屬遼、後屬金。
算是沙陀人,但與漢人、回鶻人、西夏人、遼人、金人混居。因此,汪古族通曉各種語言文字,多以通譯為業。禮佛、讀書、尚儒。
汪德臣之父名叫汪世顯,曆任金國鞏昌府同知,兼參議帥府機務,後任總帥。
金亡時,汪世顯不願降蒙,多次遣使向宋朝請求內附。
時宋朝四川製置使趙彥呐尚在與中樞溝通,久無結果。而闊端已兵至秦隴,汪世顯遂降蒙古。
之後,宋人多罵汪家為“叛臣賊子”。
汪德臣素來覺得宋人滑稽可笑。
他汪家祖祖輩輩一日宋人未當過,甚至連漢人也不是。就因飽讀經書、崇尚孔學,或因請求內附而不得,便成了“叛臣”?
金亡時,如汪家這樣本想投靠宋朝,最後不得不降蒙古的地方武備有太多太多。
……
“大蒙古國海納百川,豈有不興之理?!趙宋懦弱閉塞,豈有不亡之理?!江河彙流入海,大勢所趨,張實,你要順勢而昌?還是逆勢而亡?”
汪德臣勸降到最後一句,目光灼灼,看向張實。
張實低下頭。
汪德臣又譏笑了一下,側過身子,讓開。
張實正對著坐在那始終一言不發的蒙哥,終於俯下身子,在地毯上磕了個頭。
“罪人張實,願降大汗。”
蒙哥還是沒笑,起身,走到張實麵前。
汪德臣遂提醒道:“親吻大汗的禦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