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從青石板的縫隙間淌下。
“噗噗噗……”
汪翰臣退後兩步,努力冷靜下來。
他知道,宋軍突然殺到鞏昌,絕不會有太多人,至多隻有兩三千之數,否則動靜蓋不住。
鞏昌守軍雖不多,鄰近的州縣卻能調援兵來。
也就是說,隻需要守住這一夜就夠了。
“堵住街道!守住帥府!你們去調援兵來!”
汪翰臣確實是將才,已迅速理清了思路,確認了防禦重點。
雖是被突然殺了個驚惶失措,但還有機會。
是役李瑕用的依舊是魏延子午穀之謀,看似淩厲,實則懸危太過,難以成事。
忽然。
鳴金之聲響起。
汪翰臣轉頭一看,隻見威遠樓上,帥旗已緩緩倒下。
他不可置信地轉身向帥府跑去,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分明已將宋軍堵在長街之上……
此時蒙古漢軍大亂,汪翰臣還在呼喝,忽有人衝進亂軍之中,一把拉住他就跑。
“敢退者死!”
“五叔,是我。”
汪翰臣定眼一看,呼道:“惟勤?惟賢?惟孝?你們……”
“大伯決定投降了……”
汪翰臣大怒,急喝道:“我正欲死戰!何故投降?”
“我們也不知。”汪惟勤眼眶通紅,道:“大伯請五叔速率人往臨洮,收攏兵馬,招降那剩下的五萬六盤山俘虜,投降阿裡不哥也好,無論如何都好,領他們回來。”
汪翰臣咬咬牙,轉頭一看,眼見宋軍已快要殺到麵前,咬咬牙便有了決定。
“隨我撤!”
他當即便領著心腹親兵拐向西街。
~~
昔年,劉整二十驍勇破信陽,名震天下。
李瑕從不欲與劉整相比,但破城的思路也是一樣的。
“襲擒其守”而已。
他欲取隴西,遂先取鞏昌,欲取鞏昌,便先取總帥府邸。
南麵破城的人手已是奇兵了,但同時也是虛兵,李瑕還親自繞到城北,如蒼鷹撲兔,直奔汪家大宅。
為何這一戰的思路就是“快”字。
因為當快到汪家還沒得到汪良臣兵敗的消息,城內這一點守軍就不可能反應過來,這一戰的勝負便毫無懸念。
故而李瑕敢決定不帶返程的口糧。
不需要。
看似在賭,其實是將籌碼全押到穩贏的一局上。
……
長劍上猶帶著血。
李瑕提著劍,一步步走進汪家總帥府。
腳步聲匆忙而整齊,一排排宋軍士卒執著長矛包圍過去。
前方,汪忠臣正領著數十名汪家子侄跪倒在地。
“受擒者汪忠臣,今已服李閫帥天威……乞降!”
汪忠臣閉上眼,俯身,將頭抵在地上。
他心境想必極是淒涼,但隨著這一拜,已看不到他眼睛,唯在火光中還能看到他的白發。
李瑕沒有馬上回答,提劍掃視過一個個汪家子侄,隻見許多人頗有不忿之色,又低頭不敢做聲。
“罪人汪忠臣乞降。”汪忠臣又道,語氣中已有了哭腔。
李瑕並未上前,道:“納降如待敵,不可易也。”
汪忠臣悲從中來,抬起頭,用膝蓋往前挪了幾步,悲呼道:“請李帥明鑒!往昔種種,各為其主,李帥每能勝於汪家,汪家未曾欺李帥……唯求放過家中無辜,保全鞏昌百姓!”
“令尊當年投降於闊端,可曾這般屈膝哀求?”
汪忠臣不敢答,再次拜倒。
院中所有人都知道,當年汪世顯投降,必然比眼下體麵得太多了,二太子闊端是以禮相待,奉如上賓。
如何能像李瑕這般提劍入門?
“不回答嗎?看來,你並無誠意投降。”
李瑕說著,轉頭向門外看去,不一會兒,劉金鎖大步而入,手裡還提著個頭顱,隨手一拋,已拋至汪忠臣麵前。
“啊!”
登時滿院驚呼。
“大哥!”
“嗚嗚……大哥……”
汪家男丁們或驚嚇或巨怒,紛紛起身。
宋軍士卒見狀,或抬起手中弓箭,或持矛上前。
“都跪下!跪下!”汪忠臣大喊不已。
他再跪倒已是泣不成聲,身子都顫抖得厲害。
因眼前,正是汪惟正的頭顱。
這位少年總帥至死,眼中還帶著驚恐與憤怒。
汪忠臣不想哭,但淚水已是滔滔不絕。
“跪下……都跪下……李帥,李帥,何至於此啊?!惟正……惟正還是個孩子……他是個文人……文人,他築藏書樓,悉心編纂經史子集……他是個文人……”
“你時間不多了。”李瑕道:“說我想聽的。”
“汪家願歸服於李帥!”汪忠臣當即重重磕頭,“當今天下,非命世之才不能濟,能濟世者,唯有李帥……”
李瑕上前一步,以劍尖抬起汪忠臣的頭。
“喜歡聊天?好,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家父……家父本有歸宋之意,奈何宋廷不納,遂歸蒙古。”
汪忠臣並不害怕李瑕手中的劍。
或者說,他並不怕死。
但他正在極力作出害怕的樣子,身子顫抖,語氣恐懼,但眼神卻隻有悲傷和悲憫,沒有真正的恐懼。
“我問的是什麼?”
“闊端納降家父時,家父並未屈膝哀求。”
“那為何你我之間要走到這一步?”李瑕問道:“為何你要等到屈膝哀求我了,才肯投降?”
“我往常……有眼無珠。”
“我看不是。”李瑕道:“是我不夠強。你到現在,猶覺得我不強。”
“不敢……萬萬不敢,李帥天下英雄!之所以我至今未投……實是……實是趙宋太弱……”
“你時間不多了。”
汪忠臣泣不成聲,苦苦問道:“不知李帥想要什麼?”
“倒不如問問你們想要什麼,放過家中無辜?保全鞏昌百姓?說得好,真是保全鄉裡的好世侯。”
“李帥……我可招降秦州、臨洮……各州縣駐軍相加,猶有上萬兵力……唯求李帥能放過家中無辜,保全鞏昌百姓,使萬卷樓之典籍不至毀於戰火……汪家家訓,文章道德相承……”
李瑕搖了搖頭。
他轉頭,看向門外。
之後,喃喃了一句。
“你時間用完了。”
汪忠臣抬頭一看,肝膽俱裂。
他看到一個獨眼漢子提著一個頭顱走進來,身後幾名士卒竟是個個都提著頭顱。
~~
“稟大帥,已扼住通臨洮所有道路,汪翰臣等人首級在此。”
“給他們看看。”
“是……”
汪忠臣聽著這對話,眼前一黑,喉頭一甜,一口心頭血已湧出來。
好不容易恍過神來,他才明白李瑕是什麼意思。
李瑕是願意讓汪家投降的,因為隴西駐防兵力……不,是臨洮的情況,李瑕都算到了。
但,
那句“你到現在,猶覺得我不強”,已說明了一切。
“李帥!李帥!”
汪忠臣不敢去看汪翰臣的頭顱,哭喊道:“再給我一次機會……再給我一次機會!放過汪家滿門吧!再給我一次機會……秦州……”
“你還敢提秦州?”李瑕問道:“我沒給過你機會嗎?是我的錯?而你們隻服從於強權,你們有什麼錯?”
“我錯了!皆我一人之錯,萬不敢再揣心思……”
汪忠臣用力磕頭,磕得滿頭是血,苦苦哀求不已。
他很怕,很怕身後有哪個子侄喊一句“父親彆這樣”或“大伯彆這樣,和他們拚了”。
這才是他最怕的。
“萬不敢了!唯求節帥再給次機會……”
也不知過了多久。
李瑕終於再次開口。
“你說,你家中有無辜。那你告訴我,哪些人不無辜?”
“我有罪,皆我一人之罪……”
“你一人不夠。”李瑕道:“你說要保全鞏昌百姓,你說你汪家收藏典籍,以文章道德傳世……但我記得,汪世顯的藏書,是從成都運過來的。”
汪忠臣抬起頭,任由額頭上的血不停流下,張了張嘴,卻答不出來。
李瑕道:“端平三年,汪世顯於陽平關大敗曹友聞,闊端遂入蜀屠成都……暫時便算一百四十萬人吧?
嘉熙元年,汪世顯夜取武信城,儘得其府庫,進兵攻掠普州、資州,屠了多少人?
嘉熙二年,汪世顯再入川蜀,軍至葭萌之南,乘勝攻占資州,進掠嘉定府、峨眉等地,屠了多少人?或者說,給嘉定府剩了多少人?
嘉熙三年,汪世顯攻蜀,破開州,進抵萬州,乘夜伏兵上遊,襲破宋舟師,追擊於夔州……”
“是闊端啊!闊端罪惡滔天、罄竹難書!闊端該死!死不足贖其罪,其人若還再世,當生啖其肉!”
汪忠臣怒叱不已,指天咒罵。
“凡蒙虜入蜀以來,所屠千萬人,皆闊端下令,家父……家父……我這些年不願任總帥……我……”
李瑕靜靜看著他,良久,道:“你既隨父出征,願死嗎?”
汪忠臣一愣,緩緩點了點頭。
“我願贖罪,唯求李帥放過汪家無辜……”
一整夜,他都是這麼說,他隻有這個要求。
真心的。
“好,但你死還不夠,指出來吧,哪些是隨你們去過成都的……”
“大哥!和宋人拚了……”
“噗!”
“噗噗噗噗……”
李瑕話才到一半,院中已有汪家家將、汪家族人暴起。
宋軍士卒早有防範,毫不留情便將長矛捅過去。
血光四濺。
“都彆動!”汪忠臣大喊,“都彆動……”
李瑕一把拉住汪忠臣的頭發,將他整個人提起來。
“等做完我吩咐的一切你再死。或者,你全家男女老少四百餘口,我一個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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