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風管道的嗡鳴還在科學艙天花板上盤旋，林深摘下防輻射麵罩時，後頸的冷汗正順著脊椎往下淌。他剛才在隔離艙外聽到的對話像根冰針刺進耳膜——奧列格·彼得羅夫的聲線裹著伏特加的鈍感：“三天，我要看到糾纏矩陣的底層代碼。“
“林教授？“
夏晴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艦載通訊器特有的電流雜音。林深轉身時，看見她倚在艙門的合金門框上，作戰服的肩章在應急燈下泛著冷光。這位少將的短發根根豎起，像被激光切割過的金屬絲，隻有眼底那點幽藍泄露了情緒——是審視，也是警惕。
“共振實驗的申請批了。“夏晴揚了揚手中的全息平板，淡藍色的光映得她的臉有些模糊，“但僅限於低強度，神經接口的電流閾值我調了三次。“
林深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胸前的銀框眼鏡。這是他母親留給他的遺物，鏡片邊緣還帶著二十年前的刮痕。“夏艦長，量子共鳴網絡的本質是情緒頻率的匹配，“他的聲音放得很輕，像在哄一台精密儀器，“如果不開放到0.3特斯拉的磁場強度，我們連最基礎的情感光譜都捕捉不到。“
“0.25。“夏晴的指尖在平板上快速劃動，戰術屏上跳出一串跳動的數字，“這是我能給的極限。“她忽然抬眼，目光像艦炮校準儀般精準，“你知道上次地球聯邦用靈長類做類似實驗的結果——那隻黑猩猩的海馬體融化了。“
科學艙的全息投影儀在兩人之間亮起，艾彌爾的投影正懸浮在量子糾纏發生器上方。這位織夢族接觸官的身體泛著珍珠母貝的光澤，發梢處還流轉著星塵般的光斑。“夏艦長，“他的聲音像雪片落在共振腔裡，“我們的精神體結構與碳基生命有本質差異。低強度共鳴反而可能引發排異反應，就像用納米級的篩網過濾恒星風。“
夏晴的拇指在平板邊緣敲出規律的節奏。林深知道這是她權衡利弊的信號——三天前在第4章看到的織夢族母星影像還在她戰術屏的曆史記錄裡，破碎的恒星係與凝固的星骸像道無法愈合的傷口。“三十分鐘。“她突然合上平板，“包括準備時間。如果監測儀上的α波出現尖峰，我會立刻切斷連接。“
林深的呼吸頓了頓。他望向艾彌爾，對方的投影泛起溫柔的粉色漣漪——那是織夢族表示“感謝“的情緒光譜。
神經接口頭盔扣上太陽穴的瞬間，林深聞到了記憶裡的土腥氣。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天突然湧進意識：他蹲在龜裂的黃河故道旁，十歲的手掌捧著最後一捧渾濁的水，指縫間的泥砂正簌簌往下掉。母親的葬禮剛過去三天，父親在生態修複隊的防護服還沾著未洗淨的綠藻，蹲下來摸他的頭時，手套上的水滴滴在他手背上，比掌心的水更涼。
“這是...對生命的珍視？“
艾彌爾的聲音像晨霧漫進意識海。林深的視野突然分裂成兩半：一邊是十歲的自己蜷縮在滾燙的河床，睫毛上掛著晶亮的淚；另一邊是星霧彌漫的空間，無數半透明的光繭漂浮著，每個光繭裡都有個模糊的身影——那是織夢族的精神體？
“我們母星的孩子，最後觸摸的也是凝固的星光。“艾彌爾的情緒如暖流湧來，帶著某種超越語言的哀慟與溫柔，“獵星者的戴森膜覆蓋恒星時，光繭裡的溫度每小時下降0.1開爾文。最小的那個孩子，她的精神體最後停留在抓握的姿勢——就像你的手，在抓握那捧水。“
林深的意識突然被拽進更深的共鳴層。他看見自己十六歲在北極觀測站，冰原上的極光像綠色的綢帶纏繞著射電望遠鏡；同時看見艾彌爾的記憶碎片：織夢族的“共鳴廣場“懸浮在母星軌道，千萬個精神體通過量子網絡連接，情緒光譜交織成比銀河更璀璨的光河。
“你們...為什麼要保存這些記憶？“林深的意識發出疑問，聲音在共振網絡裡扭曲成星塵的震顫。
“因為遺忘是比死亡更徹底的湮滅。“艾彌爾的情緒突然變得灼熱，像恒星核心的等離子流，“當獵星者摧毀我們的恒星，當量子共鳴網絡的能量鏈斷裂，我們隻能用最後的能量把精神體封入光繭。每個光繭都是一顆記憶的種子，等待著...等待著有一天能找到可以共鳴的文明。“
監測儀的蜂鳴突然刺破意識海。林深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正癱在神經接口椅上，銀框眼鏡不知何時滑到了鼻尖，鏡片上蒙著厚厚的霧氣。艾彌爾的投影正在緩慢消散，邊緣泛起不穩定的紫色噪點——那是共鳴過載的征兆。
“α波峰值140赫茲。“夏晴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帶著刻意壓平的冷靜。林深抬頭，看見她站在監測台前，指節在操作麵板上壓出青白的印子，“比預計高出37%。“
“但我們成功了。“林深摘下頭盔，手指顫抖著扶了扶眼鏡。鏡片上的霧氣遇冷結成細小的冰晶，像極了二十年前黃河故道上的霜花，“我們共享了情緒記憶，沒有出現排異反應。“
艾彌爾的投影重新穩定下來，這次他的身體裡流轉著暖金色的光：“林教授的記憶裡有很多"水"。“他的聲音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液態的水，固態的水，甚至是眼淚裡的水。在織夢族的母星，水是比反物質更珍貴的資源——我們的光繭需要恒星能量維持，而恒星能量...本質上也是某種形式的"火焰之水"。“
夏晴突然轉身走向艙門。她的作戰靴跟敲擊金屬地板的聲音格外清晰，“實驗記錄我會同步給聯合政府。“走到門口時，她頓了頓，側過臉的瞬間，林深看見她耳後那道舊傷疤在燈光下泛著淡粉——那是小行星防禦戰時被碎片劃的，“但記住，林教授。“她的聲音低了些，像在說給空氣聽，“宇宙不會因為我們感動就變得溫柔。“
艙門在夏晴身後閉合的刹那，科學艙的警報突然響起。林深的目光掃過監測台，發現量子通信裝置的能量讀數正在異常跳動——原本穩定的0.98糾纏度，此刻正以0.01%的速度緩慢下降。
“怎麼回事？“他快步走到終端前，手指在操作屏上翻飛，“主電源正常，反物質反應堆供能穩定...艾彌爾，是你們那邊的問題嗎？“
艾彌爾的投影泛起擔憂的靛藍色：“我們的共鳴節點一切正常。或許...是有人在乾擾糾纏態？“
林深的瞳孔突然收縮。他注意到通信裝置的維護日誌裡，淩晨兩點有一條未授權的訪問記錄。用戶名顯示是“技術官07“——那是三天前奧列格在隔離艙密會的那個年輕人。
“林教授？“艾彌爾的聲音裡帶著關切，“需要終止通信嗎？“
林深望著操作屏上跳動的數字，突然想起奧列格遞出的那張月球基地資產轉移協議。他摘下眼鏡，用袖口擦拭起蒙霧的鏡片——這次擦得格外仔細，仿佛要擦去某種即將到來的陰霾。
“再維持十分鐘。“他重新戴上眼鏡，鏡片後的目光變得異常清晰，“我需要確認這次乾擾是偶然，還是...某種預兆。“
科學艙外，夏晴正站在走廊的觀景窗前。舷窗外的銀河係像條被揉碎的光帶，橫亙在星艦前方。她摸了摸耳後的傷疤，那裡的皮膚還在微微發燙——就像當年小行星碎片劃過的瞬間，警報聲裡混雜著指揮官的嘶吼：“各單位注意，這不是演習！“
戰術屏在腕間震動，她低頭查看，是奧列格發來的消息：“共振實驗的原始數據，我要副本。“
夏晴的拇指懸在“刪除“鍵上，遲遲沒有落下。遠處，科學艙的燈光透過磨砂玻璃，在走廊地麵投下模糊的光斑。她忽然想起實驗結束時林深的樣子——那個總是冷靜的學者，鏡片上蒙著霧氣，眼底卻亮得驚人，像有團被冰封了二十年的火，終於找到了可以燃燒的氧氣。
“夏艦長？“通訊官小周的聲音從耳麥裡傳來，“聯合政府緊急會議，需要您去指揮艙。“
夏晴按下通訊鍵，轉身走向走廊儘頭。她的影子被艦燈拉得很長，與科學艙的光斑重疊在一起，像兩條原本平行的星軌，突然有了相交的可能。
而在科學艙內，林深正盯著量子通信裝置的能量讀數。糾纏度還在緩慢下降，但更讓他不安的，是操作屏角落那個閃爍的小紅點——那是來自地球的加密郵件，發件人是月球基地的生態實驗室。他點開郵件，一張照片跳了出來：龜裂的河床裡，一捧渾濁的水正在結冰，冰麵下有細小的氣泡，像極了二十年前那個夏天。
郵件正文隻有一行字：“您童年記憶裡的黃河故道，上周檢測到地下暗河複流。“
林深的手指輕輕撫過屏幕上的照片。窗外，銀河係的星光透過舷窗灑在他肩頭，與艾彌爾投影裡的星塵交纏在一起，像兩條跨越光年的情緒線，正在宇宙的黑暗裡，緩慢而堅定地編織著某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