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具落地的聲響微乎其微,卻被無限放大在雲驚鴻的耳中。冰冷的空氣瞬間貼上麵頰,與戰場上蒸騰的熱血形成刺痛的反差。她甚至能感受到周遭投來的驚愕目光,如同實質的針,紮在她驟然暴露的皮膚上。
但那隻是一瞬。
沙場磨礪出的本能壓倒了一切驚惶。她幾乎在回首望向那箭矢來處的同時,左手已猛地一扯戰馬韁繩,右手長槍順勢回掃,將一名因驚愕而愣神的狄戎騎兵掃落馬下。動作行雲流水,殺伐之氣未減分毫,仿佛那張過分清麗的臉龐與這修羅戰場並非格格不入,而是另一種形態的武器。
“結陣!壓上去!”
她的聲音穿透短暫的凝滯,比北風更冷,瞬間驚醒了同樣愣住的朔風軍士卒。主將悍勇依舊,他們心中的那點疑慮立刻被更強烈的戰意取代。怒吼聲中,陣型再次凝聚,向著因主將受襲而略顯慌亂的狄戎隊伍反衝過去。
雲驚鴻卻無心戀戰。她目光如電,再次鎖定了那處矮丘。
青衣玄氅的男子已經放下了長弓,姿態閒適,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一箭並非出自他手。他麵容清俊,眉眼間蘊著一絲書卷氣,但在這屍橫遍野的背景下,那份溫潤卻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深不可測。
監軍?朝廷的監軍為何會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出現?又為何偏偏出手救她?
無數念頭在腦中飛轉,但她臉上已迅速覆上一層慣有的冰霜。現在不是深究的時候。
戰鬥因監軍衛隊的突然加入和狄戎一方的措手不及而很快結束。殘存的狄戎遊騎倉皇退去,留下滿地狼藉。
雪沫混合著血水泥濘不堪。雲驚鴻策馬回到本陣,赤芍立刻迎了上來,遞上一張臨時找來的普通鐵麵,眼神擔憂。雲驚鴻默然接過覆於臉上,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緒,這才驅馬向那隊剛剛抵達的人騎行去。
“朔風軍參將,雲驚塵。”她在馬上抱拳,聲音透過新麵具,恢複了低沉冷硬,“謝監軍大人援手。”
蕭雪臣端坐馬上,微微頷首,唇邊那抹似有若無的笑意依舊存在:“雲將軍不必多禮。本官奉旨巡邊,恰逢其會罷了。將軍勇武,令人驚歎。”他的聲音溫潤如玉,敲冰戛玉般好聽,內容也挑不出錯處。
但雲驚鴻卻敏銳地捕捉到他那目光,正不著痕跡地在她周身掃過,從那染血的鐵甲,到握著鐵槍、指節發白的手,最後落在那張新覆上的、毫不起眼的鐵麵上。
那目光裡沒有讚賞,隻有一種近乎挑剔的審視和探究,仿佛在評估一件有趣的器物。
“大人謬讚。分內之事。”雲驚鴻壓下心頭不適,語氣平淡,“此地非敘話之所,請大人隨末將回營。”
“有勞將軍。”
回營的路上氣氛壓抑。朔風軍的將士們經曆了血戰,疲憊中帶著對這位突然出現的監軍的警惕。蕭雪臣的衛隊則沉默地拱衛在側,紀律嚴明,顯是百戰精銳。
剛至轅門,一名校尉便急匆匆奔來:“將軍!您可回來了!京城……京城來了天使,已在中軍大帳等候多時!”
雲驚鴻心頭猛地一緊。京城天使?在這個當口?
她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身旁的蕭雪臣,卻見他神色如常,仿佛早已料到。
中軍大帳內,一名麵白無須的內侍正端著茶盞,略顯不耐。見雲驚鴻一行人進來,他放下茶盞,慢條斯理地站起身,展開一卷明黃絹帛。
“雲驚塵,接旨——”
帳內眾人齊齊跪下。
內侍尖細的嗓音響起,無非是嘉勉朔風軍戍邊辛苦,但話鋒一轉,核心內容卻讓帳內諸將心頭一沉。
“……然聞朔風軍近年損耗頗巨,兵甲糧餉多有虛耗,戰力不複往昔。朕心甚憂。特遣監軍蕭雪臣,督查軍務,厘清賬目,整飭武備。朔風軍一應調度,均需報予監軍知悉,欽此——”
旨意念完,帳內落針可聞。
督查軍務,厘清賬目?這分明是不信任,是來奪權的先兆!眾將領臉上皆浮現憤懣之色,卻敢怒不敢言。
雲驚鴻叩首接旨,聲音聽不出波瀾:“臣,雲驚塵,領旨謝恩。”
她站起身,將聖旨交給親兵,目光看向蕭雪臣:“蕭監軍,此後有勞。”
蕭雪臣微微一笑,笑容溫和卻疏離:“分內之事。想必雲將軍軍中,定然賬目清晰,武備齊整,無懼督查。”
他話語輕柔,卻像一把軟刀子,精準地紮在了所有人心頭最敏感的地方。
邊軍曆年虧空,兵甲老舊,糧餉時有拖欠,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如何經得起“厘清”?這位監軍,來者不善。
就在這時,帳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隱隱有女子的哭訴聲。
一個守帳親兵快步進來,麵色為難:“將軍,營外……營外來了幾個女子,說是附近村落的,哭訴我軍中有人……有人劫掠了她們的村寨,還、還擄了人!”
帳內眾將臉色頓時一變。
雲驚鴻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剛剛經曆惡戰,監軍突然駕到,奪權的聖旨墨跡未乾,此刻又爆出軍紀敗壞、劫掠百姓的醜聞?
這一切,巧合得令人心驚。
她下意識地看向蕭雪臣。
隻見那位新任監軍大人正好整以暇地整理著袖口,聞言抬起頭,那雙清潤的眼裡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捕捉的光,像是早就在等待這一幕的發生。
他輕輕“哦?”了一聲,尾音微微上揚,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與審視,目光轉向雲驚鴻。
“雲將軍,這……似乎也是軍務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