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山正低頭檢查著剛壘好的炕沿縫隙,聞聲抬頭,一張憨厚的臉上沾滿泥點,嘴角咧開露出一口大白牙:“唉,正好渴了。”
他下意識地伸出那雙泥爪子去接,可看到那渾濁泥水順著黝黑的手背往下流的狼狽樣,又猛地頓住。
那雙沾滿泥巴的手懸在半空,伸也不是,縮也不是,窘得那張糙臉騰地一下紅到了脖子根,他這手,比那喂牲口的槽都臟,咋接人春娘的水瓢。
春娘看著他那瞬間爆紅的脖子和耳朵,再看看他泥糊糊的手,心頭竟也莫名一跳。
她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決心,端著水瓢小心地往前湊近了些,清亮的井水在瓢裡晃動著微光。她把瓢沿輕輕貼上沈大山緊抿著的嘴唇。
“張嘴……”聲音細若蚊呐,臉頰上也飛起兩朵淡淡的紅暈。
沈大山腦子“嗡”的一下,隻覺得嘴唇碰到那冰涼的水瓢沿,像被燙了一下。他幾乎是憑著本能,在春娘端著的水瓢傾斜的同時,僵硬地張開了嘴。
清涼的井水滑入乾渴的喉嚨,帶著點泥土的腥氣,卻甜得要命。
“咕咚……咕咚……”吞咽的聲音在狹小的木屋裡異常清晰。幾滴水珠順著沈大山的嘴角流下,在他沾了泥汗的下巴上衝出幾道泥濘的小道道。
春娘垂著眼,長睫掩去眼底的波動,隻小心翼翼地端著瓢,維持著那個喂水的姿勢。
沈大山的鼻息粗重地噴在她的手腕上,帶著汗味兒和泥土的氣息,莫名熏得她手腕發燙,心跳得擂鼓一樣。
直到瓢裡的水見了底,她才像驚弓之鳥一樣猛地縮回手。
“謝……謝謝大山哥……”春娘抱著空瓢,低聲囁嚅,臉頰的紅暈似乎更深了,一直染到了耳後。
“哎,謝……謝啥,應該的,應該的。”沈大山手足無措地擺著那雙無處安放的泥爪子,轉身對著土炕又是一頓埋頭苦乾,“快,那塊石頭壓這兒。”聲音響得能嚇跑洞裡的耗子。
心口那點突如其來的滾燙,燙得他恨不得把整張臉都埋進手裡的泥巴裡。
沈大山幾乎是逃似地衝到生產隊物資分發點。
沈桃桃正拿著炭筆記賬本,頭也沒抬:“啥事兒哥?”
“那個……賒……賒點煤!”沈大山的聲音有點劈,像是被人卡著脖子喊出來。
他梗著脖子,眼睛死死盯著自己的腳,仿佛要把它盯出個洞來。
“賒煤?”沈桃桃抬起眼皮,狐疑地看著自家大哥漲成紫豬肝色的臉。她家分了煤,他屋裡那點火炕盤得結實,煤也是她直接劃過去的份額,用得著賒?
“你屋煤不夠燒?不能啊,我算好了的……”話沒說完,就瞅見沈大山那眼神飄得厲害,腳尖在地上無意識地碾著泥巴,搓出個小坑。
“不是……”沈大山像是嗓子眼兒堵了團棉花,艱難地吞咽了一下,聲音像蚊子哼哼,“是……是給春娘……她們娘倆燒……燒的……”
沈桃桃握著炭筆的手頓住了,她拖長了調子,慢悠悠地“哦~~”了一聲,這聲調拐了七八個彎,帶著洞悉一切的促狹笑意。
沈大山隻覺得那一聲“哦”像根小鞭子抽在他背上,渾身的熱血“轟”的一下全湧到了腦門和脖子上,青筋在粗壯的脖頸上直蹦躂。
“她……她們那木屋忒冷了,炕……炕剛盤好,濕氣重。再說……再說小丫頭妞妞……怕凍。不得多燒點煤去……去去寒氣,她還沒賺工分……我賺了工分就……就還,一分都不差,賒,必須賒。”
他猛地吼了出來,像是要掩蓋什麼,聲音震得棚頂的積雪簌簌往下落。吼完了又猛地低下頭,一雙蒲扇大的手緊緊摳著棉襖下擺,臉紅得能滴血,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像個剛從蒸鍋裡拎出來的紅臉關公。
沈桃桃看著自家大哥那副恨不得鑽地縫的模樣,又想到春娘娘倆在雪地裡瑟瑟發抖的身影,心頭一軟,那點促狹的笑意化成了嘴角溫暖的弧度。
她沒有再追問,更沒有拿他打趣,隻是提筆在賬冊上嘩啦啦畫了幾道。
“行了行了,知道啦,賒,賒五十斤上好的塊煤,工分從你名下扣。”她把賬冊往前一推,指著旁邊的煤堆,“去吧,挑點大塊的,經燒。”
沈大山如蒙大赦,一把抓起靠在棚邊的筐子,悶著頭就往煤堆衝。
那架勢,倒像是要跟誰拚命搶煤似的。
他抄起鏟子,咣咣幾下,把最上層的凍土渣子都扒拉開,專往那成色好、個大瓷實的黑煤塊上招呼。
沉重的煤塊被他一塊塊扔進筐裡,砸得筐底咚咚響。裝滿沉甸甸一筐,沈大山一挺腰,用力把煤筐甩上肩頭,粗壯的脖子和漲紅的臉膛在黑色的煤塊映襯下格外鮮明,手臂上也沾滿了細細的煤灰。
他頭也不回地大步流星的往外走,背影挺拔得像根頂著風雪的胡楊木柱子。
嗬,這憨哥哥。
沈桃桃瞧著那個扛著大煤筐、卻步履如飛、幾乎要跑起來的背影,輕輕合上了賬冊。
煤堆旁邊的人悄悄議論:“瞅見沒?大山哥給春娘扛煤去了!嘖嘖……”
“不愧是在男人堆兒裡打過滾的,這手段……”
“你快閉嘴吧,人家沈姑娘都沒攔著。”
那滿滿一筐燃燒的黑煤,仿佛也扛著一顆滾燙的心,沉甸甸地奔向另一個需要溫暖的地方。
沈桃桃仿佛已經看到,春娘家新盤的火炕燒得旺旺的,暖流無聲地驅散著木屋裡寒氣和絕望。
轉身說道:“這世道糟踐女人,但女人不應為難女人。”
沈桃桃踩著摞起的煤塊,狼皮領子上掛著的霜花被吐息融成細流,順著她決絕的側臉滑下。
“以前你們沒得選。”她吼聲撕裂凜風,冰粒子砸在女人們麻木的臉上,“丈夫沒了,娘家倒了,你們就成了沒戶的孤魂野鬼,就得像柳條子依附爛泥牆,哪怕牆根底下爬著吃屎的蛆蟲也得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