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桃桃就問了沈大山一句話,是不是認準春娘兩口子了。
沈大山堅定地點了點頭。
沈桃桃拍了拍胸膛:“爹娘那,刀山火海,妹子替你淌了!”
灶火映紅了何氏焦黃的臉。她坐在炕上,手邊是半截子沒補完的褂子,揉搓得全是褶皺,像是也跟著主人一起心煩意亂。
“桃兒啊,不是娘想不開,”她的語氣裡溢滿愁苦,“你大哥是個實心眼,那春娘不一定是看上了他這個人,況且春娘之前……真要是過到了一個炕頭上,咱們老沈家就成了寧古塔的笑話了。”
“他爹,你說句話啊。”何氏急得又去拽沈父的袖子。
沈父佝僂著腰,悶頭往灶膛裡又添了一把煤,臉色在濃重的煙灰裡看不出喜怒,半晌才含糊一句:“大山呐,你是咱家老大,咱老沈家當年在京城,那也是頂著烏紗帽走的人家,雖說倒了黴,可這骨頭縫裡的那股子清氣不能丟啊。你那原配再不濟,好歹是正經出身……”
他用木棍捅了捅煤火,指尖哆嗦著,“那春娘為了口吃的就……這要真進了門,埋進咱沈家墳頭,那地皮都得跟著臊得慌,列祖列宗怕不得半夜掀了棺材板找我嘮嘮。”
沈小川才扒拉完一碗米粥,這會兒舔著碗邊兒,看看爹娘黑透的臉,又瞅瞅大哥沈大山那像頭倔驢似地杵在地上,心知要糟,急急插嘴:“大哥,明年開春流放犯還能到一批,裡頭指定有黃花大閨女,何必緊著她一個名聲爛透了的。”
坐在炕沿的沈二嫂一直悶聲不吭,低著頭,手指理著麻繩線,卻越纏越緊,那硬麻繩深深陷進肉裡也渾然不覺。
春娘變大嫂?她想都不敢想。
那春娘,實在是妖精托生似的,雪地上走一圈兒,腰是腰,屁股是屁股,乾活時哼哼兩聲就跟勾魂曲似的,雖然生過娃,但那臉蛋子水靈得能掐出水。
食堂打飯那會兒,多少個漢子眼珠子黏在她身上拔都拔不下來。
自己如今挺著肚子,腰粗得跟桶似的,臉也浮腫發黃。若真讓春娘進了門,沈家這個院子裡,還有自己站腳的地兒嗎。
心裡貓抓似的難受,嘴巴卻像被麻繩縫住了,一個字也倒不出來,隻能摳著手裡的麻繩。
沈大山膝蓋骨磕得生疼,卻硬生生挺著,梗著脖子,“娘,她拖著小妞妞,白天在冰碴子地裡刨食,黑夜裡抱著孩子怕被狼叼走,她拿著菜刀擋在自家門口那股子勁兒,爹,娘,你們沒瞅見。”
他聲音嘶啞得裂帛一樣,“我沈大山這輩子慫慣了,當年護不住爹娘被人從京裡推到這雪殼子裡等死,護不住自個兒媳婦拍拍屁股走了留我個笑柄。這回,我就要護著,你們看不起她那些糟心爛賬。那好啊!就把她那份爛賬,砸我沈大山臉上。我認!從今往後,她春娘身上的口水和爛泥,我一肩扛了!我就要她,娶定了!”
木屋裡的空氣凝滯。
何氏的胸脯劇烈起伏著,像是拉破了的風箱。沈父拿著燒火棍的手哆嗦得不成樣子。沈小川嘴唇動了動,對上沈大山那雙發紅的眼,半個字也吐不出來。沈二嫂把頭垂得更低。
“砰!”
所有人都被驚得一哆嗦。
沈桃桃手裡的粗陶大碗,被她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屋子裡所有的目光瞬間全釘在了她身上。
她先看向氣得渾身哆嗦的何氏,“娘,你那顆心就隻裝得下老娘們兒的閒話唾沫星子。春娘那樣的是啥?那是荒原上自己往出蹦的野草。她男人一家死絕了自己撐門戶,拖著崽子在閻王殿門口蹦躂也沒折了腰。這樣的女人,往你沈家門楣上一戳,那是給你老沈家鑲金邊。”
她一扭頭,帶著怒氣的目光轉向沈父,“爹,你還念叨官家小姐?當年你好聲好氣當祖宗似的供著的那個官家小姐呢?啊?沈家被抄家流放那天,她拍屁股走人的時候跟你念舊情沒有?列祖列宗咋就沒半夜爬出來扇你嘴巴子,問問你怎麼給沈家挑這麼個‘好主母’!”
最後那滾燙的目光砸在沈小川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嘲諷:“還有你,沈小川,吃飽兩天飯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是吧?骨頭縫裡那點紈絝兒飄起來夠勁兒是不是?挑?你拿什麼挑?寧古塔的地皮子都得從大哥手裡頭一分分摳出來給你,大哥掙工分給你燒煤供你活著喘氣兒,現在還敢覥著臉在這兒指手畫腳?你以為寧古塔是你後宮,選妃呢?要不要給你紮個戲班子唱三天大戲你再挑?”
那刀子一樣的目光最後掃過沈二嫂,眼底的火焰跳了一下,終究沒有燒過去。
沈二嫂摸了摸肚子,長籲了一口氣。
劈裡啪啦一通爆裂的怒斥,像燒紅的烙鐵輪番狠烙過屋中的每個人,燙得他們臉上火辣辣一片,又臊又疼又懵,張著嘴,一個字都接不上來。
屋裡隻剩下沈桃桃最後那句“輪不到你們那漿糊腦子掰扯。”的回音,在空氣裡嗡嗡作響。
沈大山那顆冰凍的心,此刻像被無形的暖流澆化了。他死死咬著牙關,腮幫子高高鼓起,強忍著那幾乎要衝眶而出的滾燙。
他看向沈桃桃的眼神充滿了崇拜和熾熱,吸了吸鼻子,才嘶啞地吼出聲,像宣誓又像呐喊,每一個字都砸在地上錚錚作響:“桃,哥……哥這輩子記死了,日後你就是我祖宗,老哥給你養老送終。”
聽著很真誠,但沈桃桃隻想把碗砸他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