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之內,時間仿佛被拉伸成了一根繃緊的、近乎透明的絲線。
那台由陸景淵從巡捕房證物倉庫裡“借”來的、軍用級的短波接收器,此刻正盤踞在工作台的中央,像一頭沉默而醜陋的鋼鐵蜘蛛。一根纖細的天線從它的背部伸出,穿過屋頂的破洞,指向顧家公館的方向,貪婪地捕捉著空氣中那些看不見的、承載著罪惡與陰謀的電波。
蘇硯秋戴著耳機,雙目緊閉,她將自己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到了聽覺之上。她的麵容,在接收器麵板上那些幽綠色指示燈的映照下,顯得愈發蒼白而肅穆,像一個正在與神靈溝通的古代祭司。
陸景淵站在她的身後,雙手抱胸,如一尊沉默的護法。他的目光,緊緊鎖定在蘇硯秋那細微的、幾乎不可察覺的麵部表情變化上。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們所有的計劃、所有人的命運,都懸於她耳中那細若遊絲的聲響之上。
林晚秋和施密特則遠遠地縮在角落,連呼吸都刻意放緩。這台機器,是通往地獄的耳朵。他們既渴望聽到審判的號角,又恐懼聽到魔鬼的低語。
“滋……滋啦……”
耳機裡,首先傳來的是一陣令人牙酸的靜電噪音,如同無數隻螞蟻在啃噬著耳膜。蘇硯秋耐心地調整著旋鈕,將頻率鎖定在一個極其微弱的信號波段上。
噪音漸漸退去,一個聲音,清晰地浮現。
是那個老式座鐘的滴答聲。一下,又一下,沉重而規律,仿佛在丈量著顧鶴年那顆冷酷心臟的每一次跳動。
然後,是紙張翻動的沙沙聲,鋼筆在紙上劃過的聲音,以及……一個男人壓抑著的、痛苦的咳嗽聲。
“先生,您的藥。”是管家的聲音,恭敬而無情。
“放下。”顧鶴年那熟悉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短暫的沉默後,電話鈴響了。
蘇硯秋的身體,瞬間繃緊。
“もしもし(喂)。”顧鶴年接起了電話,用的是日語。
耳機裡,傳來一個同樣說日語的、更為年輕、也更為冰冷的聲音,那聲音,像兩塊玻璃在相互摩擦,不帶一絲人類的情感。“顧先生,是我,佐々木(Sasaki)。”
“佐々木少佐,”顧鶴年的語氣,立刻變得謙恭,甚至帶上了一絲諂媚,“一切都已安排妥當。”
“很好。”那個叫佐々木的聲音,簡潔得像在下達一道命令,“‘天照丸’(AmaterasuMaru)將於後日淩晨五點,停靠在十六鋪碼頭最東側的九號泊位。那裡是你們華界的地盤,我不希望看到任何租界的巡捕,或者不該出現的眼睛。”
“請放心,少佐。那晚,九號泊位方圓五裡之內,除了我們的人,不會有任何活物。”
“船上的‘貨物’,需要立刻轉移到低溫環境中。”佐々木的聲音,依舊平穩得可怕,“尤其是那批來自哈爾濱的‘丸太’(Maruta),它們對溫度非常敏感。我不希望在實驗開始前,看到任何‘樣本’出現質量問題。”
“丸太”!
聽到這個詞,蘇硯秋的指尖,猛地一顫。她曾在留洋時,讀到過一些關於日本在東北進行秘密實驗的報道,這個詞,是日本軍方對那些被用於活體實驗的、活生生的人的代號——“原木”!
她的心,瞬間沉入了冰窖。
耳機裡的對話,還在繼續。
“另外,”佐々木說道,“關於貴公子的情況,石井將軍已經看過了報告。他認為,埃文斯醫生的‘普羅米修斯’計劃,充滿了西方人特有的、多愁善感的低效率。我們需要的是結果,不是過程。抵達之後,我的團隊將全麵接管治療方案。我們需要一個絕對無菌、且完全隔離的實驗環境。顧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完全明白。”顧鶴年的聲音裡,透著一股急切,“公館的地下醫療室,已經按照貴方的要求,完成了最高級彆的改造。隨時可以迎接石井將軍的團隊。”
“不,那不夠。”佐々木冷冷地打斷了他,“我們需要一個……不會因為實驗過程中出現任何‘意外’,而引起不必要麻煩的地方。石井將軍對貴方提供的、位於聖瑪利亞醫院地下的設施,更感興趣。”
他們要把聖瑪利亞醫院,變成七三一部隊的正式分部!
“還有最後一件事。”佐々木的聲音,變得愈發陰冷,如同西伯利亞的寒風,“為了測試新菌株在低溫環境下的變異活性,我們需要一批……‘對照組’。要求是:年輕、健康、未經過任何藥物汙染的女性。數量,多多益善。我相信,以顧先生在上海的能力,這不是難事。”
蘇硯秋的眼前,瞬間浮現出那些穿著血色旗袍、嘴角被割開詭異微笑的女孩們的臉。原來,她們不僅僅是失敗的“樣本”,更是未來更多無辜女孩即將麵臨的、恐怖命運的預演!
“當然,當然……”顧鶴年那謙卑的聲音,此刻聽起來,比魔鬼的嘶吼更令人作嘔,“佐々木少佐,上海,是全世界最豐饒的‘獵場’。我保證,在你們抵達之前,最新鮮、最完美的‘祭品’,就會準備妥當。”
電話,掛斷了。
蘇硯秋緩緩地摘下耳機,她的臉色,已經白得像一張紙。她沒有說話,隻是用顫抖的手,將耳機遞給了身後的陸景淵。
陸景淵戴上耳機,將剛才的對話,又聽了一遍。他那張素來沉穩的臉上,肌肉一寸寸地繃緊,下頜線變得如同刀鋒般銳利。當他聽到“丸太”和“祭品”那幾個詞時,他那雙深邃的眼眸裡,燃起了一股滔天的、近乎實質的怒火。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軍火走私,不是家族仇殺,甚至不是為了延續個人生命的瘋狂實驗。這是反人類的、有組織的、即將在這座城市的心臟地帶,建立起一座人間地獄的係統性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