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海因裡希·穆勒”那挺拔而孤傲的背影,消失在顧公館那扇沉重的鐵藝大門之外,當那輛接應的黑色轎車,平穩地彙入法租界川流不息的車河之中時,漢斯·施密特博士那根緊繃到極限的、名為“偽裝”的弦,終於“啪”地一聲,徹底斷裂。
他整個人,像一灘被抽掉了骨頭的爛泥,癱軟在轎車的後座上。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鏡歪在一邊,精心梳理的黑色假發也已淩亂,露出了底下被冷汗浸透的金發。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那聲音,不像是呼吸,更像是溺水者在被拖出水麵後,拚命想把肺裡的積水咳出來的、垂死的掙紮。
埃文斯醫生坐在他的旁邊,情況好不了多少。他死死地攥著自己的皮箱,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仿佛他的靈魂,還被困在顧鶴年那雙含笑的、卻比任何猛獸都更可怕的眼睛裡。
轎車七拐八繞,最終駛入了一條人跡罕至的死胡同。陸景淵早已等在那裡,他拉開車門,不由分說地將幾乎虛脫的施密特架了出來,塞進了另一輛不起眼的貨車裡。
當染坊那扇鏽跡斑斑的鐵門,在他們身後重新關上時,施密特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跪倒在地,發出了一陣壓抑著的、如同野獸般的乾嘔。
林晚秋連忙遞上水和毛巾。施密特胡亂地擦了把臉,然後,他抬起頭,看著站在他麵前的、那個一手策劃了這場瘋狂騙局的女人。他的眼中,不再是純粹的恐懼,而是多了一種極其複雜的、混雜著敬畏、怨恨,甚至……一絲病態的、劫後餘生的狂熱。
“我們……我們成功了。”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我看著他的眼睛……那個魔鬼的眼睛……我騙過了他……我竟然,真的騙過了他!”
他說著,忽然發出了一陣低低的、神經質的笑聲。那笑聲,在空曠的廠房裡,顯得格外詭異,聽得林晚秋和埃文斯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蘇硯秋沒有笑。她隻是走到工作台前,將那台剛剛立下奇功的接收器,輕輕地蓋上了一層防塵布。仿佛那不是一台機器,而是一頭暫時休眠的、需要被安撫的怪獸。
“我們隻是贏得了下一場牌局的入場券,博士。”她的聲音,像一盆冰水,澆熄了施密特那剛剛燃起的、病態的興奮,“我們的時間,還剩下不到三十六個小時。”
一句話,將所有人從那短暫的、虛幻的勝利感中,瞬間拉回了殘酷的現實。
是的,三十六小時。三十六小時後,“天照丸”將如同一艘幽靈船,載著滿船的罪惡與死亡,悄無聲息地靠岸。
陸景淵走了過來,他那張剛毅的臉上,寫滿了前所未有的凝重。“我已經讓我所有的線人,都動了起來。十六鋪九號泊位,顧鶴年已經清場了。他動用的是青幫‘恒社’的人,由杜先生的門生親自帶隊。那裡現在是鐵桶一塊,彆說人了,連隻野貓都鑽不進去。”
“硬闖,是自殺。”蘇硯秋看著牆上那張巨大的上海地圖,目光鎖定在黃浦江那條蜿蜒的、如同城市傷疤的曲線上,“報警,是自投羅網。我們唯一的勝算,就是讓這場‘秘密交接’,變成一場萬眾矚目的‘意外’。”
“意外?”埃文斯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驚恐地看著蘇硯秋,“你想做什麼?炸掉那艘船嗎?那上麵有幾十個……不,可能有上百個活生生的人!”
“我從不濫殺無辜,醫生。那恰恰是你我,與顧鶴年最大的不同。”蘇硯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們要做的,不是毀滅,是曝光。我們要讓顧鶴年親手為他請來的‘貴客’,準備一場最盛大、最狼狽的‘歡迎儀式’。”
她的手指,在地圖上,從九號泊位,劃向了與其隔江相望的、法租界的外灘區域。
“陸探長,你在法租界,有沒有信得過的、膽子足夠大的記者?”
“有。”陸景淵毫不猶豫地回答,“《大美晚報》的湯姆·張,一個中美混血,天不怕地不怕,為了大新聞敢去總董辦公室偷文件的主兒。但他需要證據,或者至少是足夠吸引眼球的場麵。”
“場麵,我們會給他。”蘇硯秋的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屬於戰略家的光芒,“我們要把這場戲,演成一場黑幫火並。一場因為分贓不均,而導致的、慘烈的內鬥。”
她轉過身,看著她這支臨時拚湊起來的、各懷鬼胎的團隊。“計劃,分為三步。”
“第一步,‘栽贓’。”她的目光,落在了陸景淵身上,“顧鶴年這次動用的是‘恒社’,那我們就讓他最大的對頭——‘斧頭幫’,來當這個主角。你需要偽造一份‘斧頭幫’準備黑吃黑、搶奪這批‘日本藥品’的假情報,然後,想辦法,讓這份情報,‘不經意地’落到‘恒社’的二號人物手裡。我要讓顧鶴年的人,在當晚,處於一種草木皆兵、看誰都像敵人的高度緊張狀態。”
“第二步,‘調虎離山’。”她繼續說道,語速不快,但每一個字都清晰而有力,“後日淩晨四點四十五分,在距離九號泊位一公裡外的碼頭南側貨場,製造一場小規模的爆炸和火光。動靜要足夠大,足以讓‘恒生’大部分的安保力量,被吸引過去。那是陸探長你的人,負責執行。”
“然後呢?”陸景淵追問。
“然後,就是第三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獻祭’。”蘇硯秋的目光,轉向了那個剛剛從癲狂中稍稍平複的施密特博士。
“博士,”她說道,“我需要你,在二十四小時內,利用我們現有的原料,合成一種特殊的化學製劑。我不要炸藥,我需要的是……‘混亂’本身。”
施密特茫然地看著她。
“我需要一種二元混合物。”蘇硯秋的思路,清晰得可怕,“A劑,無色無味,具有強烈的、類似硫化氫和腐爛屍體的惡臭,但本身無毒,隻是氣味具有極強的穿透性和附著性。B劑,同樣無色,但在與A劑混合後,能瞬間產生大量濃密的、帶有刺激性的、類似於信號彈的彩色濃煙。煙霧要足夠濃,足以在夜色中,形成一片無法被忽視的、巨大的、彩色的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