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讓不是運動型,無法理解遠足的魅力,但他對留下勘探記錄的人深懷感激,感謝那人花時間寫下詳細的記錄。
進山不久便下起小雨,背包沾了水,變得更加沉重,他咬著牙埋頭前進。
石讓沒有考慮自己會撲空的可能性,他沒有為接下來還是一無所獲的可能做預備,而是以一種破釜沉舟式的絕望心態展開行動。
他的人生已經是一片廢墟,沒什麼好失去的了。
已經沒有彆的線索,沒有彆的機會。
他必須找到灰狗,找到英尚,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海邊的雨非常冷,風像長了眼睛一般把冷意往雨衣底下塞。
四月份的天氣已經開始回暖,但順著山坡冒雨爬了幾十分鐘,石讓手腳麻木,渾身發冷,不得不到一塊凸出的巨石下避雨,點起小炭爐給自己取暖,烘乾手腳。
雨珠如簾從石塊邊緣墜下,森林上空隱約露出一線慘白的天空,場景滿是孤獨的美感。
英尚肯定會喜歡這種場景,但他們夫妻倆都是懶人,會不會一起爬山得打個問號。
石讓望了一會兒天,發現自己不是唯一一個在這裡避雨的存在。
在巨石頂部的凹陷處,有隻蜘蛛正在空中掙紮。
它從自己的網上掉了下來,頭朝下墜落,幸好還有絲線連著腹部,沒有墜到地上。然而返回網的路途如此遙遠,它一次次將自己往上拉,又一次次滑落回原點,甚至掉得更遠。
若是落到地麵上,再想要爬回巨石頂部,將是一場漫長的旅程。
......就算它爬回去也是做無用功,它精心編織的網上綴滿水珠,隻剩下一點淒慘的框架。
石讓驚訝於自己居然沒有慘叫著從石頭底下衝出去。
他小時候很怕蟲子,尤其是父親有次帶他去公園玩,石讓很珍惜難得的相聚時光,努力想表現得更好,父親卻打著“培養男子氣概”的口號,把一隻毛蟲扔進他領口。
自那之後,這種恐懼更是刻骨銘心,他一看到蟲子,眼前就會跳出那張大笑的臉。
但這隻蜘蛛喚起了另一段記憶,融化了傷人的嘲笑聲......
他和英尚搬進新家的頭一天,就在客廳發現一隻蜘蛛。石讓護著英尚,一邊尖叫一邊拿拖鞋去拍,結果最後都沒打著,蜘蛛也溜進縫隙不見了。
不知何時起,他不那麼怕蟲子了。
石讓用一片葉子托住蜘蛛,把它送回網邊。
蜘蛛對這來自高維的幫助誠惶誠恐,迅速順著線爬走了。
石讓活動了一下手腳,發現炭爐漸息,雨也停了,便收拾起來繼續上路。
山路艱險,地勢陡峭,偶爾會突然出現陡坡和斷崖,但照著攻略,他能從意想不到的位置找到前進的路線,就這麼曲折地一路上攀。
隨著海拔提升,樹林越發稀疏,海風越發猛烈,刮得人臉頰和眼睛生疼,幾乎要將石讓吹走。在最危險的一段,左右兩側均是百尺深淵,他不得不匍匐著從刀背似的山岩上爬過去,過了這段路,那座燈塔便出現在了山巔——它位置極好,建立在凸出的山崖上,可以把曲折的海灣儘收眼底。
平淵市隻有一處大型港口,那是個足以停靠艦隊的深水港,在此之外,陡峭的岩壁順著海岸線一路延伸向外。平淵市的海邊沒有可以曬日光浴堆沙堡的沙灘,唯有鋒銳的礫石、暗礁和致命的旋渦暗流,隻要占據了燈塔,就能把所有前往港口的船隻儘收眼底。
等他重抵燈塔,天已經黑得與海同色。
石讓繞開門前毫無作用的【禁止入內】標識,進入燈塔,找回他擺在這裡的睡袋等物。
監視工作繼續。
他顧不上吃東西,立刻拿出望遠鏡,趴在塔底的小窗上觀察海麵。
近海上漂著幾隻漁船,更遠處則有貨輪,每一艘看起來都很可疑,都可能隨時放下一隻小船登陸上岸。石讓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們,直到地平線上的陰雲以難以想象的速度覆蓋天空,吞噬奇異的粉色霞光,夜幕即將降臨,他才抖了下已毫無知覺的脖頸。
不,冷靜點。
不能在找到英尚之前把自己累垮......
隻有她的名字能說服他停止鑽牛角尖。
他放下望遠鏡,斷斷續續搭起爐子,加熱水壺和晚餐,不時又爬上窗口,生怕自己錯過那隱秘的船隻。
隨著夜幕將至,燈塔附近回蕩起好似巨獸呼吸和咆哮的狂嚎,但石讓知道那隻是岩石和峭壁織成的自然音陣的作用——他第一天晚上被嚇得沒睡,硬是睜著眼熬到了天亮,如今倒是習慣了。
吵一點也好,熱熱鬨鬨的。
他吃完飯又靜坐一會兒,打開早上充過電的手機,播放起一段錄音。
英尚的聲音陪伴著他繼續眺望海灣。
“老公,彆等我了,你趕緊回家吃飯,我在警署呢!
“我的包被人偷了,我本來追著小偷,結果他衝進公園被一群鳥打了——彆笑,我是說真的,他真的被一群鳥打了!
“他被啄得好慘,都流血了,雖然偷東西很可惡,但這個報應來得也太奇怪了。
“可能是他正好從蘆葦叢踩過去驚到它們吧......我把鳥趕跑了,順便把我的包拿回來。
“救護車已經把他送到醫院去了,可警察說我是證人,非要我做筆錄。我還以為我不追究能趕上今晚的課呢......
“嗯,我知道,我跟畫室說了會晚點過去,但晚飯我肯定趕不上了,你替我多吃點。
“到時候開車來接我嗎?好哦,那我就不用打著手電回去了,mua~謝謝老公!”
石讓短暫地合上雙眼。
他還記得通話那天去接英尚下班時,他提前從路邊攤買了烤串作為驚喜,在英尚扣好頭盔坐在電瓶車後座時才拿出來。
其實她早已聞到肉香了,卻還是舉起烤串高呼“噢耶”,像從來沒有長大過似的。
第二天晚上,他提前請假下班做了一桌子菜,等著她補回昨天失去的晚餐,撫平意外帶來的不快。
石讓坐在餐桌旁,期待地等著門鈴響起,直到天黑。
英尚沒有回來。
他撥打電話,無法接通。打給畫室,負責人說英尚下午請假出去了,還反問她難道沒回家嗎。在警署的監控裡,英尚行色匆匆地挎著包,順著街道走出畫麵,再也沒有出現在下一個攝像頭裡。
他生命中的太陽自此消失。
英尚......
仿佛是某種命運的暗示,一陣再熟悉不過的發動機聲忽然落入石讓耳中。
他關掉手機,趴回窗口,注視一艘海警的快艇從港口出發,直奔海麵上的一艘貨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