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負手立於自家船頭,眼瞼微垂,銳利的目光透過微微眯起的眼縫,無聲地審視著江心上這突兀發生的悲劇。
有沒有旁人不知曉的貓膩?他此刻還不敢妄下定論,但那艘偌大的糧船正在飛速傾覆,卻是鐵一般不容置疑的事實。
渾濁的河麵上,一艘大船傾斜的角度越來越大,木板斷裂聲中,激起大片碎裂的浪花。
西門慶前世開著古籍店,他心裡清楚得很——汶水處於北宋貫穿南北、漕糧轉輸大動脈的關鍵水域,這裡乾係著國祚的命脈,稍有阻塞,便能牽一發而動全身。
而在這條運量動脈上,漕糧傾覆,絕非小事,也不知誰會因此擔責。
再看眼前,那正在沉沒的巨船上,斜斜的桅杆上飄著一麵三角旗——“大龍”!
張順道:“‘大龍’船行?乃是漕運官辦民運的一家船行,聽聞這家船行有各式糧船二百七十餘艘,老板富大龍腰纏萬貫,乃是東平府首屈一指的巨富!”
遠處,那艘糧船持續不斷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嘣嚓”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斷裂瓦解。
大約二十來個船工,正爭先恐後噗通噗通,下餃子一般躍入河水中。
然而,可這“下餃子”的場景非但不滑稽,反而透著一股浸入骨髓的詭異!
明明身後就是正在吞噬同伴的巨大沉船漩渦,呼救聲本該震天動地。
然而這二十多人入水之後,個個如同訓練有素的梭魚,竟連一聲多餘的呼救都吝於發出,隻是頭也不回地朝岸邊遊去!
西門慶的心跳,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猛地攥緊又鬆開,猛地一沉!
“張順兄弟!”他幾乎是立刻開口,語速急促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沉穩,“你水性超群!速去看看那沉船裡頭可還有人困著未曾逃脫?救人要緊!”
“得令!”張順應聲如雷,沒有絲毫猶豫。
他的身體瞬間繃緊,“撲通!”紮入渾濁翻滾的河水中,所過之處,湍急的河水仿佛被一柄無形的快刀從中劈開,硬生生犁出一道短暫的水痕。
時間仿佛凝滯了片刻。
隻聽得沉悶的水響和遠處零星落水船工掙紮劃水的聲響。西門慶、武鬆、魯智深乃至船工夫婦,數雙眼睛緊緊鎖定那片水域,空氣仿佛凝固了。
不多時,水花再次翻湧,張順那顆濕漉漉的腦袋猛地鑽出水麵。
他雙臂發力,輕鬆攀住自家船板,腰腹一挺,身體便如靈活的狸貓般翻了上來,“啪嗒”一聲落在甲板上。
河水順著他的粗布短打流淌下來,迅速在甲板上洇濕一片。他卻臉色古怪,像是發現了什麼難以置信的東西。
“押司,”張順呼出一口濁氣,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聲音帶著一絲不解,“沉船倉裡裡外外俺都鑽進去瞧了,確實鬼影子也沒一個了,隻是船底的大洞是從內至外鑿開的,而且……”
他欲言又止,眼神中閃爍著疑惑的光芒,隨即張開了緊緊攥住的右手。
張開的手掌心裡,一粒粒顆粒分明之物卻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那絕非飽滿晶亮的新米,而是一把顏色黃褐發暗,帶著黴點的陳米!
“黴變的陳糧!”武鬆的聲線陡然拔高,銳如鷹隼的雙眸瞬間迸射出震驚與怒意,“這可是運往京城、供給千萬人口腹的漕糧!竟敢用這等發黴腐朽的陳糧抵充?還有,這大晴的天,河上無風無浪,糧船憑空自行沉沒?這……這他娘唱的到底是哪一出戲?”
陳糧、自沉、棄船逃亡……一連串不合常理的現象,似乎怎麼也說不通
這絕非巧合!這黴變的陳糧,是有人以次充好、中飽私囊後被抓住把柄,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沉船銷贓?還是另有所圖,借此挑動更深的波瀾?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沉重的壓抑,西門慶揮了揮手,他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那就暫且不想。
大船繼續沿著渾黃的汶水,艱難地向前行去。
接連幾日船隻緩行,兩岸青山如黛,在夏末秋初的薄霧中連綿起伏。
站在微微搖晃的船頭,江風帶著濕潤的土腥氣迎麵撲來,西門慶的身影筆挺如孤鬆,目光卻失去了焦點,
心弦莫名地一顫,一股巨大的恍惚感瞬間將他攫住!
不知為何,前世那刻骨銘心的麵容,帶著無限的思念和深深的眷戀,毫無征兆地衝破塵封的記憶洪閘,席卷上了他的心頭。
銀荷……那張溫婉秀美、總帶著點藥草清氣的臉孔,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離彆時的眼神,是那般的不舍與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