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尾聲仿佛在繡江上凝固了,雖已過立秋,秋老虎的餘威卻比盛暑更為難熬。
西門慶仰躺在一張硬木涼榻上,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船側,一大群鴨子嘎嘎叫著遊過去,吵得他難以安眠。
一本攤開的《論語》隨意地覆蓋在他臉上,擋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緊蹙的眉心和緊抿的嘴唇。
書本油墨和紙張被汗濕後的氣味有些刺鼻。
那天,魯智深擲下一張實木大桌驚退高衙內。
隨後的一個多月來,他已經在船艙裡斷斷續續啃了厚厚的一大摞聖賢書。
“之乎者也”如同嚼蠟,他已經快崩潰了!
除了幾篇應付差使勉強背下的範文,其他內容如同船底流過的江水,在他腦中留不下半點痕跡。
閒來無事,他乾脆買回一大筐鴨蛋,又買來生石灰和草木灰製作起了鬆花蛋。
上一世,他就喜歡吃這晶瑩剔透QQ彈彈的東西!
“押司,押司!您快瞧瞧下麵!”張順略帶沙啞的驚呼打破了船上的寂靜。他正倚在船舷邊透氣,此刻扭過頭,臉上寫滿了驚奇,一手急切地指向船下。
西門慶有些煩躁地將臉上的書冊拿開,順著張順手指的方向向下望去。
隻見大船停靠的岸邊,五六個精壯的挑夫,正挑著被油布遮蓋的嚴嚴實實的沉重擔子,汗流浹背地沿著架設的寬木板,一步一步走上船來。
西門慶挑起一邊眉毛,聲音裡帶著濃濃的不解:“這……這是些什麼玩意兒?”
他腦子裡飛快地把自己可能在東平府認識的、會如此“大手筆”送禮的人過了一遍,卻毫無頭緒。
難道是有人送錯了地方?又或是彆有用心?
此時,走在最前頭的一個黃胡子挑夫已將擔子穩穩地放在了甲板上,他用搭在肩頭的汗巾胡亂擦了把臉上、脖頸上如小溪般淌下的汗水,這才對著西門慶和張順拱了拱手解釋道:“先生放心,先生放心!這些都是提前付足了銀錢定下的。小的隻管送貨,不敢有絲毫耽擱。”
說完,他立刻轉身,利落地指揮著後麵幾個挑夫,“快點卸下,擺整齊些,彆碰著了!”
幾個挑夫應聲麻利地解開油布繩索,逐一將擔子打開。
“謔——!”張順不由得發出一聲低低的驚歎。
展現在眾人眼前的:兩擔子密封嚴實、壇身釉色清亮的上等“玉壺春”酒;
一擔子油光鋥亮、香氣撲鼻的熟食鹵肉,豬牛羊雞鴨鵝俱全;
一擔子則是精心碼放的新鮮時令果子,粉嫩的蜜桃、黃澄澄的杏子、紅豔豔的李子、翠綠的瓜果,琳琅滿目;
最後那一擔,竟全是簇新的藤席和被褥,料子雖非錦緞,卻也細密柔軟,在陽光下看著就覺清爽。
張順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對著那領頭的黃胡子挑夫拱了拱手,語氣恭敬又帶著一絲試探:“這位大哥,煩請動問一聲,這許多好物,不知是哪位貴人先墊付了銀錢?日後也好登門道謝。”
那黃胡子挑夫正彎腰擦拭籮筐邊緣的酒漬,聞言爽朗一笑:“值個什麼!俺家姑娘特意交代了,西門押司一路辛苦,隻管用就是了,缺啥短啥都不怕,就這兩日,還再給押司送新鮮酒肉果子來,包管趕趟!”
“你家姑娘?”張順更迷糊了,他扭頭看向西門慶,眼神裡的疑惑幾乎要溢出來,“押司,您可知是哪家……姑娘?”
就在張順開口的同時,一個刺耳的尖細嗓音直接在西門慶的腦海裡炸開:“廢柴!西門廢柴!你給我老實交代!是不是趁本姑娘上次沉睡,你那好色的老毛病又犯了?又偷偷溜去哪個燈紅酒綠的風月窩子鬼混了?你狗改不了吃……吃那啥!”
鎖靈在龍鱗鎖裡氣得幾乎要跳出來。
她太了解西門慶今世的“前科”了,這無緣無故來自“姑娘”的厚贈,在她看來簡直就是“鐵證如山”。
黃胡子挑夫似乎看出他們的茫然,也不再多費口舌解釋“姑娘”是誰,隻憨厚地笑了笑,露出一口黃牙,隨即又像是想起什麼,連忙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來——一個微微散發著馨香氣息的湖藍色信封。
他雙手平舉,恭恭敬敬地遞向西門慶:“對了對了,差點忘了正事。小可今日路過前街的‘流觴院’時,有人特意囑咐小的,定要將此信親手交給西門押司。”
“流觴院?”
這三個字一出,張順倒吸一口涼氣,臉上露出了然又尷尬的神情。
誰不知道那流觴院?名義上是文人墨客雅集會友、品茗談詩的清雅之所,實則內裡乾坤,是東平府鼎鼎有名的銷金窟、溫柔鄉。
“哎呀呀呀!你,色痞廢柴!你還有何話說?”鎖靈的尖叫聲幾乎能刺破耳膜,“蒼耳去執行任務那晚!本姑娘正好有點……有點累了睡著了一會兒!你是不是就趁那會兒功夫溜出去了?看!人家連信都捎來了!證據確鑿!你這個風流薄幸、沾花惹草、對不起結發妻子的……大混球!大廢柴!呸呸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