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圃中,西門慶深鞠一躬,問道:“張公,可考慮好了嗎?”
張文遠緩緩停下手中的藥鋤,抬起頭來。
看到西門慶,他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放下藥鋤,用沾著泥土的手隨意拍了拍衣襟,走到田壟邊坐了下來,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
西門慶也不催促,索性一撩袍角,盤膝坐在張文遠對麵的田壟上,隔著幾株搖曳的蒲公英,目光平靜地注視著這位落魄的老人。
他在等,等張文遠親口給出那個關乎他能否順利通過科考的答案。
不知何時,鎖靈那嬌俏的身影也悄然出現在這片藥圃中,一襲白色長裙,裙裾無風自動,如同籠罩在一層朦朧的月光裡。
她沒有靠近,隻是倚在虎掌草旁,輕輕地撫摸草葉,靈動的大眼睛在西門慶和張文遠之間轉來轉去。
不過,西門慶赫然發現,鎖靈的鬢角,居然有了一縷白發。
“看什麼看?”鎖靈一努嘴,道:“這是最時興的拚接發色,沒見過啊,少見多怪!哼!”
西門慶搖搖頭,沒有說話,心道鎖靈居然還是個潮流少女。
終於,張文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重大的決心。他抬起眼,似乎在斟酌詞句,“老夫……考慮好了!”
西門慶的眼神瞬間銳利起來,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前傾。
張文遠看著西門慶,說道:“押司你……本是人中龍鳳,行事雖……不拘一格,然膽識魄力,遠非常人能及。今早在貢院,那首應景的五言詩,信手拈來,氣韻不凡,更讓老夫佩服之至。老夫雖迂腐,也知押司你胸中自有丘壑,絕非池中之物,這發解試後麵的試題……”
他再次停頓,深吸一口氣,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老夫,願為押司代筆!”
一股巨大的喜悅瞬間湧上西門慶的心頭!
成了!有這位浸淫儒學多年、文筆老辣的前輩代筆,此番科考,必能魚躍龍門!
西門慶臉上綻開笑容,正要拱手道謝。
“不過——”張文遠卻猛地伸出了三根枯瘦而微微顫抖的手指,打斷了西門慶即將出口的謝語。
他的眼神變得異常嚴肅,說道:“押司且慢!老夫應承此事,並非無所求!老夫……有三樁心事未了!這三樁事,押司若不應允,老夫……老夫實難從命!縱使魂飛魄散,永困於此,也絕不敢玷汙心中所守!還請押司……恕老夫無法代筆!”
氣氛驟然變得凝重,藥圃裡的風似乎都停滯了。
鎖靈在一旁輕輕“咦”了一聲,站起了身體,臉上的戲謔之色收斂,正色問道:“張公,你有何未了心願,但說無妨。隻要押司力所能及,必不推辭。”
西門慶也收斂了笑容,鄭重道:“張公請講,西門慶洗耳恭聽。”
張文遠渾濁的目光望向藥圃上空,眼神變得悠遠而痛苦。
他沉吟了許久,仿佛在積蓄勇氣,才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裡艱難地擠出來:
“第一樁事……”他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悲憤和顫抖,“老夫在任須城縣時……曾親曆一場人間慘劇!那年大旱,赤地千裡,餓殍遍野……朝廷……朝廷明明撥下了賑災糧!可……可是!”
他的拳頭猛地攥緊,指節發白,聲音也哽咽起來,“……看著一萬八千二三百三十六名父老鄉親……活活餓死,老夫到死都想知道,是誰?是誰如此喪儘天良,貪墨了那救命的糧食?這滔天的血債,到底該記在誰的頭上?若今後有機緣……還請押司……查明此案,以告慰那一萬八千多屈死的冤魂!你能答應嗎?”
他猛地抬起頭,雙眼死死盯住西門慶,充滿了無儘的悲愴和希冀。
西門慶迎著這悲憤欲絕的目光,沒有絲毫猶豫,沉聲應諾下來。
張文遠看著西門慶鄭重的眼神,含淚點了點頭,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的一部分。
他用手背胡亂抹了把臉,努力平複激蕩的情緒,再次開口:“這第二樁事……”
他的眉頭緊鎖,說道,“老夫雖籍貫孟州,但在須城縣為官,早已將這裡當做了自己的第二家鄉,然近年來,老夫在任時便屢有聽聞,本縣河道中,運載漕糧的官船,頻頻遭遇沉船事故!蹊蹺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