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院門前,爆發出了今日以來最為激烈、最為持久、也最為純粹的山呼海嘯!
正當這狂喜達到頂峰時,一個皮膚黝黑,卻穿著大紅團花員外服的老者,奮力擠開人潮,艱難地靠近了西門慶。
老者臉上堆滿了諂媚至極的笑容,懷裡緊緊抱著一卷精美的灑金宣紙,來到西門慶身前,他對著西門慶深深一揖。
“恭——賀西門大官人高中解元郎!蟾宮折桂!狀元及第指日可待哇!”他聲音拔高了八度,舉起懷裡的那卷灑金宣,“小老兒乃是‘狀元樓’新東家!此乃……小店一片赤誠!鬥膽,萬望解元郎賜下墨寶,小店若能蒙解元郎留下隻言片字,那真是……蓬蓽生輝!祖墳冒青煙啊!從此改名’解元樓‘亦心甘情願呐!”
旁邊,一個同樣麵色黝黑的老婦人,也不失時機地擠上前來,對著西門慶深深一福,同樣是滿臉堆笑:“解元老爺大喜,大喜啊!張員外說得對極!狀元樓今日能請得解元郎登門留字,便是百年難得的榮耀!今日解元郎的慶功宴席,無論多少親朋故舊蒞臨觀禮,小店一律包圓!絕不教解元郎與諸位尊客破費一絲一毫!分文不取!”
眾秀才聞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許多人臉上露出一絲了然,卻也夾雜著哭笑不得的神情。
“狀元樓?幾時開的?我等在東平府城住了幾個月,怎不知曉?”一個秀才低聲問同伴。
“嗨!你沒聽那老板說嗎?恐怕就是得知發解試名次今日張榜,今日新開張的門頭!急吼吼來抱西門解元的大腿了!”另一個秀才帶著洞悉一切的笑意,語氣不無嘲諷。
“正是正是!咱東平府向來隻能出解元,‘狀元樓’這名頭,開在這裡可不是徒增笑柄嗎?‘狀元樓’嘛,那得在汴京城裡掛著才應景呐!”又一人揶揄道。
西門慶目光一轉,掃過兩人,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剛剛經曆了一番大起大落,他心氣正高,此刻自然有心情享受這勝利的榮光:“好啊,趁著今日喜慶,寫幾個字留作紀念,亦是風雅事一樁。”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仿佛不經意地掃過高衙內方向,聲音提高了幾分,高聲叫道:““不過嘛……既然小弟忝列解元之位,高亞元兄台則是我東平府亞魁!若得亞元兄與小弟同台揮毫,豈不是‘解亞同輝’,成就貢院門前一段佳話?”
這提議看似客氣,實則居心不良!
眾秀才先是一愣,隨即恍然大悟,爆發出一陣無比心領神會、帶著濃烈看好戲意味的大笑:
“妙極!妙極!”
“西門解元此言甚是!正該如此!”
“高亞元!高亞元!請亞元賜墨寶!”
“請亞元郎同往題字!”
眾人七嘴八舌,起哄似的朝著高衙內的方向呼喊,聲音裡充滿了揶揄和看熱鬨的興奮。
西門慶一拱手,對著高衙內,揚聲道:“亞元兄!今日你我高中,實乃東平盛事!這狀元樓既為賀喜而來,你我何不聯袂題字?也讓這酒樓的東家沾沾喜氣,更能令今日之盛事傳為美談啊!高兄盛名在身,想必亦不會推辭吧?”
他言辭極其客氣,措辭無比“禮貌”,姿態放得極低。
高衙內本因西門慶中了頭名而極度不爽,尤其是方才西門慶解元身份的宣布,徹底把他因亞元名頭帶來的那點狂喜衝得七零八落,胸口堵著一股邪火無處發泄。
此刻,突然被眾人起哄般推到了聚光燈下,雖然被尊為“亞元兄”,言辭也“禮貌”,但他那紈絝的腦子又膨脹起來。
然而,西門慶那“謙卑”的姿態、“敬仰”的語氣,特彆是那句“解亞同輝”,如同糖衣炮彈,瞬間擊中了他那極度膨脹的虛榮心!
他高中“亞元”,心頭那股“高人一等”的得意勁兒還沒散儘,此時被無數目光聚焦,被西門慶這位解元郎公開追捧,這讓他心裡略感平衡,又被眾人起哄架秧子,登時便有些飄飄然。
“哼!”他從鼻子裡哼出一聲,極力想擺出比西門慶更加高高在上的姿態,“西門解元既如此盛情相邀,本……本亞元豈有不允之理?”
他把“亞元”二字咬得極重,生怕彆人不知。
他嘴角努力上揚,想要擠出一個不屑卻又矜持的微笑,可惜那笑容怎麼看都帶著幾分扭曲。
“筆墨伺候!”他大聲吆喝,仿佛自己是主導全局的貴人。
書法嘛,他還是有自信的,在汴京城裡,隻要他提筆,那些老翰林都得嘖嘖稱讚!
他抬起腳脫去馬鐙,一腳踩在身邊瘦弱隨從的脊背,將那家奴踩得身形一矮,痛苦皺眉。
高衙內就著這人肉墊腳凳搖搖晃晃地走下馬,然後大步流星,昂著那顆胖頭,穿過自動分開的人潮,走向場中。
西門慶站在原地,臉上堆滿了“真誠”到無懈可擊的笑容,甚至主動側身讓開一點,伸手延請高衙內先行:
“亞元兄請!自然是亞元兄請先賜墨寶!”西門慶那姿態,謙和得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高衙內聞言,渾身上下如同泡在溫泉水裡,骨頭似乎真的輕得沒有二兩重,更是意氣風發。
書案早已備好,一張裁好尺寸的整張灑金宣紙平鋪其上,墨已磨好,濃黑發亮,一支上好的紫貂毫筆擱在硯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