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個視頻,拍攝地點是一處走廊。
男人半倚在窗邊,額前半長的頭發被風吹得淩亂。他眯起眼,往玻璃後稍稍躲了躲,從兜裡摸出一盒煙,沒抽出來,就那麼拿在手上。
方清晝說:“你可以抽。”
“算了。”男人晃了晃煙盒,頗有些手忙腳亂,低頭笑了下,說,“沒想到現在還有人來問我這個問題。”
攝像頭應該是彆在方清晝的衣領上,讓她的聲音聽起來比之前幾次要清晰。
“我有點好奇,所以過來打擾,抱歉。”
男人不知道該從哪個頭緒開始講起,舌尖頂著後牙槽,思索無果,隨意挑了個點切入:
“梁鳴不喜歡讀書。他那個人性格跳脫,十分鐘都坐不住。他爸爸是頂尖大學的教授,無法理解自己的孩子,為什麼會連及格分都考不到,對他異常嚴厲,從來沒什麼好臉色。
“初中生嘛,什麼都不服氣,為了跟他爸對著乾,梁鳴經常逃課。可能在家長跟老師的眼裡,成績代表了品行,梁鳴是個不學好的人。”
“跳樓的那個學生,我現在都不記得他叫什麼了,就記得他姓楊,外號叫羊排,因為他特彆瘦,身上還總有股酸臭味兒。
“那時候大家其實有察覺到他在被欺負。他的室友會說‘我們是開玩笑的’,把他的衣服、鞋子扔出宿舍,在教室裡壓著他打,讓他幫忙跑腿、寫作業,當著女生的麵脫他褲子,反正是各種亂七八糟的事。他自己不說,其他人提醒過幾次,也沒辦法。後來他室友變本加厲,開始搶他的錢。”
男人還是忍不住,抽出根煙,跟方清晝拉出些距離,咬在嘴裡點了。
他探出窗外,在遼闊的風裡深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
“梁鳴除了不喜歡讀書,什麼都很好。他莽撞、幼稚、真誠,有許多在成年人看來,不怎麼合格的特質。他知道那個學生自尊心強,沒戳破他,經常在課間帶著他一起去生活超市。梁鳴人緣好,家庭條件也不錯,同學給他麵子,在教室裡會收斂一點。但梁鳴不可能永遠管著他,加上初三壓力大吧,想不開……總之,誰能預料到自己的同學會跳樓啊?人死了開始找原因,鬼才知道。”
男人嘴裡含著白煙,肩膀聳動著譏誚發笑。
“學校翻監控,看見梁鳴跟他關係走得近,就把人叫去問話。羊排爸媽收到消息趕過來,看見梁鳴站在辦公室裡,不由分說地撲了上去,對著他就是打。老師擔心出事,趕緊把梁叔叔也叫過來了。羊排的室友那時候才知道慌了,怕梁鳴把他們供出來,幾個人對了下口供,決定先下手為強,一起跳出來把梁鳴給告了。嘖……我想想。”
他說著話,燃儘的煙灰掉到他橫放在窗台的手背上,燙得他一個激靈。
他在衣服上隨意蹭了蹭,夾著煙走向垃圾桶,還在半路,顫抖的手已經把剩餘的煙灰給抖落了。灰燼在空中一片片飄著。
“他們說,梁鳴出去上網把錢花完了,就會讓羊排請他吃飯。不想寫作業,就讓羊排幫他抄。各種有鼻子有眼的,梁鳴還沒否認,梁叔叔就信了,覺得是他兒子能做出來的事。”
“當時現場特彆亂,吵的、罵的、哭的、勸的,樓板都要掀翻了。”男人靠在身後的白牆上,艱澀嘶啞地問,“你見過你們老師生氣的樣子嗎?”
方清晝搖頭。她認識的梁老師從來是慈眉善目的。
“非常可怕。一米八五的成年男性,臉紅脖子粗地指著你的鼻子吼叫,說是凶神惡煞也不為過,我當時在門外看,也被他的氣勢震住了。懷疑他恨不得一巴掌拍飛了我。
“梁鳴是什麼人?話趕話地上了火,一時嘴快,說‘就是他做的怎麼了,有本事你打死我。’,之類的話。梁鳴他爸當他承認了,主動表示願意賠償兩百萬。嗬,兩百萬。他這話一說,什麼都完了。”
方清晝不解道:“梁鳴不否認嗎?”
男人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笑:“你知道對於一個務農家庭來說,兩百萬意味著什麼嗎?意味著他父母可以不在意,究竟是誰逼死了他們的兒子。”
男人喉嚨發乾,乏味地搖頭:“我估計當時羊排他媽媽可能已經猜到凶手不是梁鳴了,抱著梁鳴哭得特彆淒厲,披頭散發地把臉埋在他胸口,哭訴說她以後還有一個小兒子要養,他丈夫已經老了,下半輩子該怎麼辦。然後直接給他跪下了。你完全可以當成是一個母親最卑微的祈求。”
他站在門外,看梁鳴的手緊緊攥著,脖頸和手背上的青筋如同一條條青色的根須,索命似地勒住他的軀殼。
那種絕望中帶著可笑的扭曲表情,時至今日依舊讓他覺得觸目驚心。
“一念之差吧,他認下來了。”
哪怕梁鳴當時悲憤得將牙都快咬碎了。
男人喉結滾動著,嘶啞難聞:“太吵了。”
不知道是現場連成汪洋的哭喊,還是好友未能出口的冤屈,亦或者是自己迷惘下的沉默。
所有的碎片互相推動,掀起了一場漫長的、無法停歇的風暴,肆虐在往後二十多年裡每一個深寂的夜晚。
方清晝問:“梁鳴跟他妹妹關係好嗎?”
男人夾著煙,石化般定在原地,陷入另一場淒楚的回憶裡,清了清嗓子說:“好。當時他妹妹還在上小學呢,看起來挺乖的,對梁鳴有種盲目的崇拜,覺得他除了讀書什麼都會,整天吱哇亂叫地跟在梁鳴後頭,跟個狗皮膏藥一樣,梁鳴甩都甩不掉,有點零花錢全炫她嘴裡了。”
方清晝:“這樣……”
“梁鳴會殺人,是我沒想到的。我以為以他的性格,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男人按著眉心,“聽說他妹妹死了。”
“是的。”
“他爸還在搞什麼刪除記憶的研究?”
“是。”
兒子入獄之後,【異常測定】這個項目幾乎成了他的執念。他奔波著想要拯救跟梁鳴有相似境遇的可憐人,哪怕不能讓他們迷途知返,起碼可以徹底阻斷通往地獄的絕路。
後半生他隻能依靠這份虛構的幻想來生存。哪怕這段關於未來的夢境實際稱不上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