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隨容繃不住笑了,眉梢眼底都是熱烈的歡欣跟喜愛,湊過去親了她一下,溫聲問:“那偷親呢?”
方清晝嚴肅地說:“更嚴重了,罪加一等。”
周隨容忍著笑,很是憂愁地求情:“那怎麼辦啊?我可以私了嗎?不過我隻是個學生,沒存多少錢。”
方清晝公正地宣判:“賠償吧。”
周隨容勉為其難地說:“我賣身吧。我還挺值錢的。方老板,可以找零嗎?”
於是周隨容順理成章地加入了她的新團隊。
周隨容有著與她截然不同的明朗,有著堪稱天賦的討人喜歡的生動。
對她伸出感知的觸角,將她的冷漠疏離轉換成不善言辭,適時地替她回答,為她解釋,讓她同樣變得鮮活,叫身邊的朋友跟她相處多年,從未察覺到她是個多古怪的人。
……
他們有許多真實的故事。
……
確切的、溫熱的。
……
他們都在對方的生活裡刻下過沉重的印記。
……
不。
不是的。
方清晝冷汗涔涔而下,有種錐心刺骨的絕望,連舌根都在麻痹似地顫抖,發不出任何聲音,短促的呼吸聲化成她痛苦的呼救。
如果沒有被扼斷自欺欺人的退路,她不會去質疑自己的過去。
可是沒有人的過去會是片段式的,跟文件夾一樣分門彆類,隻保留著正向的部分。
她始終下意識地忽略,但這實在太不合常理。在季和詢問她要不要察驗視頻的真偽時,她甚至搜索不出相關的技能。
她不認識這個麵目全非的方清晝。
……那她應該是誰?
在她接受這個念頭的瞬間,數道聲音在她耳邊爭先恐後地響起,惡意地拉扯住她的雙腳,要將她拽入更深層的噩夢。
先是周隨容低聲的祈求,來自語音留言:“打給我,好嗎?我想跟你說說話。”
再是一個人訝然的挖苦:“沒想到你現在過得還不錯,像個正常人。”
以及剛才讓她靈魂震顫的那句:“方清晝,其實你跟我們沒有哪裡不一樣,都是一副乾枯的骨架……”
“……”
信息混雜地纏繞在一塊兒,帶著無法統一的違和。方清晝感覺世界天旋地轉,身體失去重心,整個人在昏昏沉沉地飄著。
視野詭譎地扭曲起來,猝然閃過幾個顛倒的畫麵。
橫陳著屍體的血泊、濃烈的猩紅、彌漫著鐵鏽味的空氣。
一股巨大的悲傷忽然襲湧上來,一瞬間衝潰了她的所有理智,眼淚不受控製地流出,打濕整片陰冷的場景。
方清晝跌跌撞撞地跑向廁所,沒注意到季和二人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她打開水龍頭,舀起涼水潑到自己的臉上。閉著眼睛,幻聽到一陣毛骨悚然的尖叫。
陌生的記憶如開閘的洪水一樣接連不斷地冒出頭。
她聽見一個人在隔著門板跟她說話。聲音因距離而變得混沌不清,而她的視野更加模糊,大概是在盯一塊破碎的玻璃,慘白的燈光懸在她的頭頂,她眼前閃爍著無數碎裂的白色晶塊。
“你知道那個變態為什麼要綁架她嗎?”
她聽到自己在回答:“聽說過一點。”
對方解釋:“呂堅承有個女兒,在一場意外的火災中麵部燒傷,少掉了一半的鼻子。他推著女兒去公園散心的時候,遇到了沈知陽。
“沈知陽盯著他女兒看,說她很像小花紅。
“小花紅是一部動畫片裡形象擬人的狗,喜歡穿紅色的連衣裙,很受小朋友歡迎。那幾集的劇情裡它剛好受傷坐在輪椅上,接受同伴的幫助。
“他女兒問小花紅是什麼?沈知陽就說是小狗狗。他女兒誤以為她在羞辱自己,哭了出來。沒過幾天,衝到馬路中間自殺了。
“那變態認為是沈知陽逼死了自己的女兒,把她關進地下室,讓她想象自己是一條狗。”
“最初的懲戒手段應該是拔牙齒跟剝指甲,但是呂堅承很小心,發生的時間又實在太久了,沈知陽的身體沒有出現明顯的功能障礙或者其它嚴重損傷……傷情很難作為一項有力的證據。總之……太可憐了。”
說話的人沒有直白地勸方清晝幫忙負責,隻是婉轉地傳達出了這樣的偏向。
“普通的矯正治療,不知道她要多少年才能認識到自己是個人,又要多少年,才能適應人類的社會生活。這個過程無疑是漫長的折磨。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這是不是也可以稱之為一種‘馴化’?又或者,跟她父母一樣,讓她保持懵懂無知來作為選擇?您覺得呢?”
方清晝感覺到自己的牙齒也開始無端出現鈍痛,她攀著洗手池,驚恐地將手伸進口腔,摸到了一排齊整的牙齒,稍稍安下心來。
她有牙。完整的牙。那不是她。
她用指尖用力地搖了搖,少頃確認牙齒沒有任何鬆動。
可是跟之前的頭疼一樣,這陣鑽心的痛感無法緩解,她單手扶著牆麵,半跪到地上,任由褲子被地麵的水漬打濕,快要暈厥。
“你在牙疼?”
身後驀然的聲音簡直堪比昏睡時抽打過來的一記雷鞭。方清晝猛地回過頭。
後麵站的是昨晚見過的醫生。
她帶著口罩跟鴨舌帽,一身黑色的運動服,剛從外麵回來,裸露在外的皮膚被曬出成片微紅的血絲。
她在門口稍作停留,轉身離開。沒過多久,兩位醫生走了進來,將方清晝帶到床上,取出一根針管。
方清晝透過半開的門,看到了狹長的走廊。那裡投映著一個人斜長的影子。
又轉過頭,望向被防盜網鎖住的窗戶。
那裡框著一角蔚藍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