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晝的表現大抵讓他失望,像是什麼都能接受,頑強得不可撼動,無論他打出什麼底牌,不過是掀起點微不足道的風波。
如同他在揣測方清晝的心態,方清晝同樣對他的意圖感到迷茫。
思考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花費了方清晝一定的時間,讓她回答的速度比往常要慢上兩拍。
“你不用刻意強調來激怒我,我已經知道是你。”
嚴見遠仍在審察似地端量她的表情,宛如要從她臉上搜刮出什麼決定性的證據,來支撐自己的某種論點,發覺實在徒勞,才奇怪道:“我以為你會更生氣一點。”
“我隻是覺得跟你吵鬨沒有任何意義,除了讓你欣賞到我的難堪,無法讓你感到愧疚或者憐憫,也改變不了既定的現實。”方清晝的話裡帶上少許尖刺,“你預期中的我應該要有什麼反應?暴怒、憎恨、狂躁?還是會把熱水潑到你的臉上,痛斥你的所作所為?”
“不清楚,我沒有什麼預期。”嚴見遠目光上移,沒有焦距地注視著房間對角的天花板,“我遇到的每個人都在為了欲望而自我折磨。他們想要金錢、權力、美色、讚譽、感情,得不到就怨恨,想偽裝又做得不夠隱蔽,張嘴說話就會暴露,露出尖銳的獠牙,控製不住的時候會咬向身邊人,妄圖讓彆人來分擔自己的痛苦。”
他轉動眼珠,看過來的視線沒什麼力度,猶如在看隔得太遠的月亮。
“隻有你不會,你接受一切的真實,不執迷那些無能為力跟觸不可及的事物。麵對四麵八方一團糟糕的反饋,永遠遵循自己的規則,好的留下,壞的丟出去,不管那些東西在彆人眼中有什麼價值。
“有時候我看到你,會感受到片刻的平靜,認為一切執念或許沒那麼重要,應該被摒棄,被一鍵清除。但有時候我也會想,對你來說,真的沒有讓你覺得不可缺少的東西嗎?”
方清晝的表情有點變了。臉頰的肌肉輕微鼓動。
嚴見遠說:“你工作室成立那一年,受邀回校參加一場交流會。”
方清晝對大大小小的會議印象不深,因為絕大多數時刻她在一心多用地開小差。但嚴見遠一說,她立馬明白對方指的是什麼。
由於現場提問的學生太多,交流會超過預定時間半個多小時依舊沒有結束的趨勢。
她的導師見她不停地看手機發短信,好笑問道:“你在跟誰聊天?那麼多話嗎?”
他視線無意往屏幕上一瞥,酸溜溜地道:“你還給他發表情包?你對我有時候隻回複一個‘1’。”
方清晝摸魚被抓包,但不認為是自己的問題,抬起下巴提示:“我談戀愛了。”趕緊散會吧!
在座眾人無不驚訝,現場嘩然一片。大家忘記正事,熱火朝天地打聽她的戀愛故事。
嚴見遠說:“我想不到。”
他當時第一反應是假的,方清晝被人騙了。
“你說周隨容是一個明朗、健康的人。跟他在一起你感覺非常舒適。我找理由跟你們見了一麵,打聽到他的事情。”嚴見遠的表情有些難以言喻,“我跟他的經曆那麼相似,我甚至能一眼看穿他的弱點,他明明跟我一樣單薄而空洞,你對他的判斷有誤。事實證明,他也確實比想象中的容易擊潰。他隻是好運,從你那裡偷到了寶貴的安寧。”
“你對他做了什麼?”
方清晝出口,才意識到自己嗓音乾澀,下頜到脖頸的肌肉緊繃得發酸。
嚴見遠淡聲道:“我沒做什麼。我隻是告訴他,你對他的好感是基於理性的判斷。他擅長照顧你的生活,能敏銳察覺你的需求,甚至偶爾可以說些笑話逗你開心,而你又恰巧對他不是那麼厭煩,所以才會跟他在一起。
“但這是愛情嗎?不是吧?你隻看重自己的規則,在意能否舒適地生活。你喜歡的是他提供的這些條件。如果有一天這些沒有了,你也可以不需要。如果有一天,他帶來麻煩多過於便利,你可能懶得給他解釋,就會舍棄他、離開他。你連對待父母也是這樣,難道他能更特殊嗎?”
嚴見遠唇角牽動,表情消失得很快,看不出究竟是笑還是在諷刺:“甚至你們的交往,從一開始就是假的。”
方清晝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終於明白他們那莫須有的分手源頭在哪裡了。
方清晝罕見的有些動怒,聲音大了點:“莫名其妙。你憑什麼這樣告訴他?”
他們交往的契機確實是因為一個比較小小的誤會,方清晝原本決定永遠保守秘密。
兩個月多前,周隨容毫無征兆地來找她求證。考慮到兩人關係發展穩定,這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細節,方清晝一時大意,說了出來。
那一年正值春末夏初,周隨容跟幾個要好的同學組織了一場畢業旅行,同行者共13人。
周隨容找到她,說同學都是拖家帶口,隻有他形單影隻,反反複複在方清晝麵前念叨“一個人不想去”、“隻能發短信不能見麵感覺會累”、“不知道下次跟朋友一起旅遊是什麼時候”、“想找個人在山頂拍這種類型的合照”之類拐彎抹角的話。
方清晝沒有那麼低的情商,扛不住他的消磨,勉為其難提出陪同。
結果旅遊真正開始,隻能用兵荒馬亂來形容。
眾人第一晚住的民宿訂在半山。第二天的天氣預報顯示會有強降雨。入住時老板特意提醒他們,去城裡的路有一段地勢較低,如果不趁下雨前及時轉移,後續車子可能會遇到積水路段不好走,運氣不好要等水位降低才能過去。
之前就有遊客因此滯留。而民宿這次沒有足夠的空房間了。
於是眾人早早收拾好行李,把東西堆在大堂,緊急出門拍了幾張日出的照片,便決定提前去往下一個地點。
不料負責看守行李的同學中途跟另外的遊客聊天,離開了一段時間,等集合的時候眾人才發現財物丟失。幾個包和小點的行李箱都不見了,裡麵有幾個人的證件跟存放資料的電腦,必須找回。
小偷多半已經跑路,眾人一下慌了神。民宿老板幫忙報警,事情沒有解決,雨提前開始下了。
緊急商討過後,決定由周隨容跟一位男生去往派出所,配合警察一起翻監控找失物,方清晝作為資曆最深的學姐,領著剩下的人去酒店進行安置。
確認地址時,方清晝發現訂單上有個數字不對,跟負責人確認,悲痛證實對方不慎訂錯了日期,晚了一天。
跟酒店協商過後,確定晚上8點左右才能清出足夠的空房。方清晝無奈查找攻略,又臨時訂了間能歇腳的日租房。
一群人推推嚷嚷地出發,路上吵個不停,輪番拍著腿痛罵那小偷的無恥。
所幸心態良好,各個積極樂觀,坐在車上顛簸過一陣後,基本忘記了行李丟失的煩惱,湧進寬敞的房間,圍在一起看電影、打遊戲。
周隨容不在,方清晝沒有認識的人,也沒有要融入他們的意向。
她第一次經曆這種錯漏百出,足以用“災難”形容的連環事故,放鬆下來不免身心疲憊,感到困乏。
她跟眾人說了一聲要休息,隨即獨自找了個沒人的房間,窩在牆角睡了過去。
等方清晝醒來時已經是晚上,房間裡空無一人。
她的手機放在包裡,包被同行的人順手帶走了。她借由客廳牆上的掛鐘確定時間為晚上9點21分,進一步確認自己被他們落下。
方清晝不大想馬上去酒店跟他們彙合,下樓在小區裡漫無目的地逛了一圈,從後門繞出去,跟著幾個夜跑的行人找到一個景觀湖。
這個地方安靜、祥和、空曠,能聽到隱約的水聲、風聲,以及蟲鳴聲,被夜色塗抹得相近的色調有種格外的魅力,融和了山、水、高樓跟行人,一切元素組合成一種難以形容的和美的氣韻,比那些熱鬨的景點跟豪華的建築更讓她喜歡。
方清晝在湖邊找地方坐了一會兒,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覺得應該是沒多久,在決定起身去酒店之前,耳邊聽到了周隨容喊她名字的聲音。
她轉過頭,看到周隨容站在她身後,氣喘籲籲,粗重的呼吸聲裡甚至有一點抑製不住的顫抖,但開口說話的聲音放得異常輕柔,完全沒有驚擾到夜晚的靜謐:“他們以為你提前去酒店休息了,我從派出所回來一問才知道你不在。”
方清晝無所謂地“哦”了一聲,解釋說:“我睡著了,戴著耳機,沒聽到他們離開。”
周隨容站直身,湊近過來看她的表情,可能是劇烈運動後視線模糊,幾乎要貼到她的臉,小聲問:“你睡在哪裡?他們說檢查過了,沒看到你。”
“窗簾後麵。我不喜歡有人看到我睡覺。”方清晝多解釋了一句,以免他誤會自己在發脾氣,“我看過導航,認得路,準備過去了。”
周隨容朝她伸出手,要碰到時又停了下來,轉而小心翼翼地理了理她睡亂的頭發,目光卻一直看著她的臉。
方清晝識破他的優柔寡斷,抓著他的手貼在臉上蹭了蹭。
夜晚的風很涼,有著能撫平所有躁動的力量,但是周隨容一路奔跑過來熱得冒汗。
他覺得掌心的溫度對於方清晝的皮膚來說可能有點過於滾燙了,所以他抽回自己的手,繞到方清晝背後,輕輕抱住她,跟她說“對不起”。
雖然方清晝並沒有生氣。
兩人坐在湖邊的木椅上,遠處的水麵不時會蕩過幾點銀白的波光,一片片,仿似通透又名貴的寶石,周隨容看了會兒,忽然說:“和你的眼睛一樣。”
可能是夜裡的方清晝沒有平日的疏離冷淡,讓他有勇氣靠近,他又說:“想跟你一起回家。”
沒有邊際的話,聽起來感覺是在胡言亂語:“留在這裡也可以。哪裡都可以。”
然後叫她的名字:“方清晝,你呢?”
方清晝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不過微妙地領會到了他雀躍的心情。
時間太晚了。
周隨容說“回去吧”,然後牽住她的手,帶著她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