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姐姐動了!”
“娘,姐姐動了,眼睛動了!”
兩道稚嫩的女童聲爭先恐後地在耳邊喊著,時遠時近,似真似幻。陸婉清忍著似是顱骨碎裂的痛楚勉強撐開眼皮,在橘黃色的光源裡,模糊地看見一名打扮樸素身材瘦小的中年婦人被兩個梳著丫髻的蘿卜頭一左一右地拉進來,三人一起撲到了她跟前。
“袖兒,現在感覺怎麼樣?頭還疼不疼?”
“呼呼,姐姐不疼?”
麵前的三張臉逐漸變得清晰,與此同時,一段全新的記憶蜂擁而來。
墨紅袖,墨家村,要債,墜馬……
……
因為身體虛弱,躺在床上的三天裡,陸婉清大半的時間都是睡著的。所以她用了三天,才終於把腦子裡蛛網一般的數段記憶梳理清晰。
記憶一共分為四段,第一段來自於生活在現代社會的她,第二段來自她以陸婉清的身份在大梁生活的十五年,第三段是十五歲之前的陸婉清留下的,第四段則是這個叫作墨紅袖的少女留下的。
三天前,墨紅袖嗜賭成性的生父墨二因為在外麵欠債不還,被債主找上門。
不過三兩銀子,墨家雖然隻是尋常農戶,但緊一緊還是拿得出來的。然而墨老頭夫婦既想救兒子,又不想花錢,眼看要債的要打斷墨二一隻手,他們竟主動提出要用墨紅袖抵債。
墨紅袖被那些人橫放在馬背上帶著離開了白家,驚懼之下咬了騎馬人的手,那人惱羞成怒,一把將她從馬背上揚了下去。她後腦勺先著地,不偏不倚剛好砸在了路邊的石頭上,當場就沒了聲息。
然後,她在這具軀殼裡活了過來,成了墨紅袖。
算一算時間,距離她凍死在昭和殿外的那一日,剛好過了八個月。
嗜賭成性的爹,軟弱無能的娘,體弱多病的妹妹和受人欺辱的她。跟上一世比起來,這輩子還真是……天崩開局啊。
“二丫頭,病還沒好?”
墨紅袖聞聲抬頭,黑溜溜的眼珠直視迎麵走來的小吳氏。這是墨紅袖的大伯母,也是她祖母墨吳氏娘家侄女,嫁給墨大之後一連生下墨梁墨棟兩個男丁,並憑此一直在欺負嫁進來多年生不出男丁的白雪雲。
刹那間,小吳氏忍不住心頭一顫,離開地麵的半隻腳又落了回去:死丫頭,那天明明都沒氣兒了,又突然活了過來,該不是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俯身了吧?那雙眼珠子本來就大,現在更跟在毒水裡泡過一樣,被她瞧一眼就覺得渾身難受。
被墨紅袖盯著,小吳氏感覺自己整個人像是被無形的繩索綁住了一樣,嗓子眼兒塞著東西,難聽的話被堵在裡頭,好像擅自有什麼舉動都會受到懲罰。
“那個……”她本能地躲避墨紅袖的目光,語氣卻一如既往地尖酸,“你要是沒什麼事兒了,就帶著四丫頭跟五丫頭去河邊把衣裳洗了,順便打點兒豬草回來。”
“大嫂,衣裳放著我去洗,袖兒病還沒好,再讓她多休養幾天吧。”在主屋織布的白雪雲聞聲忙走出來,掛著討好的笑容軟聲道,“我織完這匹布就去洗。”
“洗個衣裳還能累著她?”墨吳氏不滿的聲音隨之傳出來,“眼看就要說親了,好吃懶做的名聲傳出去,看誰還肯要她。”
白雪雲堆出來的笑容僵在臉上,轉身朝著屋內懇求道:“娘,袖兒傷得太重了,她的身體真的還沒休養好……”
“不是還有四丫頭五丫頭嗎,那些衣裳統共沒幾件,她們三個人分,叫你說得跟什麼重活兒一樣。”
“可是,娘……”白雪雲看著頭頂的毒日頭,既害怕她繼續反駁會惹怒墨吳氏,又實在擔心墨紅袖的身體。
“娘,我去洗。”墨紅袖扶著門框站起來,沉默地走到主屋門口,將小吳氏堆放在地上的那堆衣裳抱了起來。即便事先做了心理準備,衝鼻而來的又腥又臭的混合氣味也讓她一瞬間失去了表情管理,扭頭對著地乾嘔起來。
“噦……”
“袖兒!”
“姐姐!”
白雪雲立馬嚇白了臉,一左一右站在墨紅袖坐過的木墩子旁邊的墨紅玉跟墨紅豆也一起衝過來。
走到正屋門口的小吳氏卻看著這邊猛翻那細小的三角眼,陰陽怪氣道:“方才還好好的,剛開始乾活兒就不舒服,真是奇了。”
“我沒事。”墨紅袖慶幸自己胃裡基本沒什麼東西,否則此時必然已經翻江倒海了。她任由白雪雲將衣裳接過去摁進桶裡,緩了緩,才鼓起勇氣上前從她手裡接過木桶,與白雪雲辭彆,又拿上竹筐跟鐮刀,帶著墨紅玉和墨紅豆一道出了門,往村子後麵的小河去。
墨家住在整個墨家村的最北麵,她帶著兩個小孩子走了不到一刻鐘便來到了河邊。正晌午,河邊基本沒什麼人,墨紅袖站在臨水的一棵蔥鬱的柳樹下,翻了一下原身留下的記憶。
兩個小蘿卜頭卻已經一左一右在她身邊蹲下,擼起袖子,一人拿了一件衣裳摁進水裡。
這麼小的年紀,卻做的像模像樣。
原身從五六歲就跟著白雪雲來河邊浣衣,這兩個因為早產身體不好,比她晚了兩年,但從去年開始基本上家裡大活小活都能幫忙乾了,燒火做飯、割草浣衣、織布編席……而隻比她們小一歲的墨鴻遠卻什麼都不用做,墨梁墨棟更是從小遊手好閒到大。
雲江縣地處寧梁兩國邊境,墨家村屬於梁國,而趟水越過這條最窄處寬約三四丈的河,對麵就是寧國疆域。
墨紅袖的視線從跟前的淺灘一路往北去,走到河中央的時候又向東西張望,在平如鏡麵的水上無聲逡巡。
黑白分明的眸子平靜而深邃,倏然跳出星點光芒,猶如水麵蕩起漣漪,卻隻存在了刹那,在人來不及捕捉時便消失不見了。
這輩子的第一個目標,就讓這片河水來幫她完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