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周一愣,忽然很是窘迫地紅了臉。
好吧,兒子就在這當醫生,老媽來了肯定是知道的。
她有些訕訕地哈哈了兩句,連忙跑開了。
葉曦辰本還想叫住她,詢問她怎麼知道自己不吃蔥花,可黎周像是身後著了火,那一溜煙的樣子滑稽又搞笑。
葉曦辰重新看向電腦屏幕,腦中卻浮現剛才那人窘迫的樣子,唇畔不自覺染上幾縷笑意。
這天查房,他照例來到病房,卻忽然發現之前那位吵著要回家的大爺不在這了,他的病床空空如也。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那個大爺的手術就排在下個禮拜了。
他抓住路過的護士:“36床的病人哪去了?”
護士歎了口氣:“那個病人說不做手術了,今早辦了出院。”
“怎麼忽然不做了?愛心款募捐申請不是通過了嗎?”
“好像聽說是了解到這病後續治療還需要一大筆費用,所以還是不做手術了。”護士說完,便端著托盤離開了。
葉曦辰站在原地,隻感覺呼吸都有些急促。
他有些頹然地走出病房,走向了安靜無人的樓道。
消防門被推開,然而此刻這裡並不如往常般寂靜,有幾人的談話聲傳來,他正想離開,卻發覺那道女聲有些耳熟。
“爺爺,你不能就這樣回家,手術都已經安排好了,就在下個禮拜,而且您擔心的手術費也能募捐到,後續的治療雖然還需要資金,但咱們還可以想辦法啊。”
“我不想治了,這病不是一下子就治好的,後麵還要填多少窟窿進去,萬一又治不好不是全部浪費了。”
“不能這麼說啊,隻要有希望,我們就該堅持不是嗎?您女兒前幾天也來過,她是很支持您手術的,她說了,如果連嘗試都沒有,就這樣回家,那她會遺憾一輩子的。”
葉曦辰靠在門背上,安靜地聽著黎周的話語。
“那萬一失敗了呢?要是失敗了錢也花光了,那我女兒以後怎麼辦?我是個種田的,老來得女,一輩子沒多少積蓄,我不能把這好不容易攢給孩子的嫁妝錢用來治病了啊。”
“可是如果您因為不舍得這些錢而放棄治療,最終永遠離開了她,您覺得您的女兒拿著這份嫁妝錢會幸福嗎?”
黎周這句話一出,老人不說話了。
“是啊,曉安知道了也不會接受的,她還要愧疚一輩子。”婦人也說道。
“可是,可是萬一手術失敗了呢?”大爺喃喃說道,“我雖然沒文化,但也懂手術都是有風險的,萬一我真的聽她的話去做手術,萬一死手術台上了呢?”
“你說什麼胡話!”婦人很快打斷,聲音有些抽噎。
“爺爺,手術都有風險,我不能和你保證一定就能成功,我知道,如果手術失敗,您的女兒一定會很自責,但是,如果就這樣讓你回家,最終讓她看著你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我想,那時候她可能會更加難過,因為手術還可能有一絲希望,而回家卻是親手把那份希望抹滅了。那時候,她一定更加不能原諒自己。”
黎周的嗓音很溫柔:“所以啊,就當是給自己和曉安一個機會吧,再嘗試一下,比起攢著這錢什麼都不做,她肯定更希望這筆錢能換來父親長久的陪伴。”
許是黎周的最後一句話觸動了大爺,他沉默許久,終而說道:“回去吧,回醫院。”
“好嘞!”黎周應了一聲,“我帶您回病房。”
樓道恢複了寧靜,葉曦辰還佇立在這。
“回家便是親手將希望抹滅了嗎?”他喃喃道,忽而觸及了心底的那道傷口。
黎周今日一整天都十分開心,走到哪都是蹦蹦跳跳的。
晚間,葉媽媽拎著幾袋水果來看兒子,瞧見如此興高采烈的黎周,笑道:“發生什麼好事了?和我說說,讓我也開心一下。”
黎周瞧見葉媽媽,笑容更深了些:“葉阿姨你來啦!”
她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也沒什麼,就是成功勸說了一個要放棄治療的病人回來,覺得很有意義。”
葉媽媽一頓,笑道:“說起來,我當時也想放棄治療過。”
“對,”黎周想起來了,“不過好在您接受了治療,所以現在雲開月明了。”
葉媽媽點點頭,卻是想起什麼:“隻是,曦辰他爸就沒那麼幸運了。”
黎周一怔。
走廊的燈光已經暗了幾盞,辦公室的台燈卻還亮著。
黎周小心翼翼地經過,卻見那人還在電腦前整理著病曆單。
葉曦辰察覺了門外有人,抬眸便望見了黎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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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也值夜班?”
黎周沒想到對方會主動與自己說話,畢竟那天葉曦辰叫她不要做多餘的事情以後,她便都不敢光明正大在對方麵前出現了。
“額,是啊,這幾天都是我值夜班。”黎周站在門口有些不知所措。
“那個,我,我先去忙了。”黎周很快便提起腳步。
葉曦辰看著那人明顯躲避他的模樣,忽然有點不習慣。
他回想起那天得知她轉來自己科室時的情景。那天他說的話,可能有些重了吧。
很快到了36床病人手術的那天。
大爺從昨晚起就惴惴不安,聽家屬說一晚都沒怎麼睡。
黎周有些不放心,一大早便跑來告知葉曦辰。
他也會參加這場手術,跟隨教授觀摩學習,聞言,他很快走向病房,交待著手術後注意事項。
大爺蹙著眉,聽著一臉認真。除了一直都在的老伴,他的女兒曉安也陪伴在側,眼中的忐忑不比大爺少。
葉曦辰看著這家子擔憂的模樣,開口道:“病人這段時間的狀態還是很好的,各項指標也都還不算太差,這次手術的成功率還是很高的,主刀的醫師也是我們院最資深的教授了,我們一定會儘全力的,請你們放心。”
曉安是個單眼皮的姑娘,她看向葉曦辰,眸色虔誠:“醫生,接下來就都拜托你們了,請你們一定要讓我爸爸平安出院,求求你們了,我們真的十分感謝!”
葉曦辰點點頭:“我們一定會儘最大努力,伯伯一定能夠順利出院。”
黎周在一旁看著,看著葉曦辰將順利出院四個字念得格外重,心中泛起幾絲疼痛。
手術室的三個大字很晃眼,葉曦辰曾不止一次被這道門阻攔在外,隻能焦急地來回踱步。
但這次,他終於站在了門內。
“止血鉗。”主刀醫生開口。
葉曦辰將工具遞了上去。
他看著醫生熟練的操作,有一瞬間好像回到了高三那年。
彼時,他的父親也是這樣躺在手術台上嗎?
牆上的時鐘一分一秒地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葉曦辰聽見主刀醫生的一口深呼吸:“好了,將病人推去蘇醒室。”
手術結束了。
葉曦辰推開了手術室的大門,黃昏的日光朦朧打在他的身上,有些刺目,讓他不自覺微眯起了眼。
然而,當他看見玻璃窗外等候著的家屬們,忽然有些怔忪。
他來到了曉安和她母親麵前,親自將手術成功的好消息告訴了她們。
他看見了曉安因激動而泛紅的眼圈,看見了婦人抓著女兒發白的指節,也看見了,七年前那個站在手術外碎掉的自己。
他來到了無人的樓道,坐在了最底下的那層台階上。
日光一點點偏移,夜幕緩緩降臨,身後有腳步聲輕輕傳來。
來人沒有說話,隻是安靜地坐在了他的身後。
許是空氣太過冷靜,葉曦辰緩緩開口:“怎麼不說話?”
“我隻想在這陪陪你。”
葉曦辰並不意外聽見黎周的聲音。
“為什麼陪著我?”他問道。
“因為現在的你需要陪伴。”黎周的嗓音很堅定。
葉曦辰的眼眸帶著傷神,沒有說話。
“葉曦辰,”黎周又開口了,“你知不知道,這個病人之前不想做手術了,是我把他勸回來了。”
空氣很安靜,葉曦辰靜靜聽著。
“這個爺爺問我手術萬一沒成功怎麼辦,我沒辦法和他保證手術的成功率,但是,在勸說他回去接受治療的時候我就想好了,不管治療有沒有效果,我都不後悔拉他回來。”
黎周吸了吸鼻子:“比起什麼都不做,我覺得嘗試過的才是最勇敢的。”
她看向葉曦辰,唇瓣有些顫抖:“哪怕,最後的結果是像叔叔一樣沒下得來手術台,但起碼,我們都努力過。”
葉曦辰的眸光微顫,繼而被波濤洶湧的情緒淹沒。
“葉曦辰,阿姨把你爸爸的事情都和我說了,抱歉,我知道這件事輪不到我來安慰你。但是,聽完那段故事,我隻想告訴你,我們都不是神,我們沒法預料未來,我們能做的,隻是儘可能地把握住當下。”
她頓了頓:“而且,我聽說葉叔叔一開始也像這位大爺一樣,不想做手術,雖然原因不完全相同,但一致的,是都為了孩子考慮。大爺怕花光了積蓄,叔叔則是怕太快離開你。但是,最終叔叔還是聽了你的建議,所以,他不會怪你的,因為在他答應你接受手術的那一刻,他是也想要再給自己一次機會的。比起回家後短暫的陪伴,他更想治好病,長長久久地陪伴你。”
黎周的聲音有些哽咽了:“隻是,這場賭局他輸了而已,但並不代表你錯了。我猜,叔叔最後擔心的,肯定也是怕你自責,就像之前葉阿姨不想接受手術一樣,葉曦辰,我們都害怕你會自責。”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黎周說話的聲音很輕,樓道的聲控燈並沒有響起,這裡隻有微薄月光灑下的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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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周看著那人如一樁石像般坐立在台階上,仿若無人。
她歎了口氣,站起身來:“抱歉,我今天說的有些多了,我,我就不打擾你了。”
她有些慌亂地轉過身,卻聽見那人輕輕的嗓音。
“黎周,謝謝你。”
黎周一怔,鼻子有些酸。
“還有,你怎麼知道我不喜歡吃蔥花?”
黎周沒想到葉曦辰會在這時候問這個,她有些不知所措,半天沒說出話來,支支吾吾道:“喜歡一個人就能知道!”
然後,仿佛是才察覺自己說了什麼,逃命般奪門而出。
樓道裡又恢複了寧靜,這裡又隻有葉曦辰一個人了。
他抬起頭,看著空中那輪明月,忽然覺得溢滿心房的哀傷在什麼時候被暖風吹淡了些,讓他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他一直對於父親的去世耿耿於懷,他覺得是自己親手將父親推上了死亡的手術台。
因此,他想要學醫,想去了解那害死父親的疾病到底是什麼,然後,似乎這樣,他才能在夢境中演練,代替當年的那個醫生,將父親安全送出手術室。
許是上天眷顧著他,在他能夠進入手術室觀摩的時候,讓他遇到了一位和父親有些相似的病人。
一樣的抗拒手術,卻也一樣的接受治療;隻是,一個成功,一個失敗。
但,他們都努力嘗試過了。
葉曦辰終於站起身來,順著黎周的方向,推開門,邁了出去。
初中的某一個午後,他曾做過一個噩夢。
夢裡的他孤身一人,無論他多麼大聲地呼喊著也沒有任何回應。
無法言說,他隻覺得那個夢徹骨冰冷,仿佛是墮入封鎖的冰窖,被人扼住了喉嚨,他看不到希望,觸碰不了溫暖,留下的,隻是孤寂和冰冷。
也許那個夢是個預告,預告著他有一段這樣荒蕪的時光。
然而,夢醒了,現實世界裡的他似乎不再是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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