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哪裡話。”吳桐笑著握住慧覺大師的手,箭樓上的眾軍見狀,紛紛撤去了擺開的弓弩陣。
環顧著漸漸平靜的人群,慧覺大師轉身麵向幾位大祭司,朗聲問道:“七日前,老衲與諸位長老共訂盟誓,長老們可還記得?”
“當然記得。”納西族大東巴率先走上前來,點頭允道。
“大東巴說得對!”彝族畢摩也開口應道:“神樹在上,慧覺大師曾說,群峰雪融之時,各族當如蒼山溪水,共彙洱海!”
“正是此理。”慧覺大師微笑著點點頭,他拉過身側的吳桐,對各族百姓高聲說道:“蒼山雪峰的冰雪尚會消融,今日老衲在此,替吳道長許下誓言,還請諸位長老做個見證!”
“老衲發誓——若七日內瘟疫不見好轉,老衲這身皮囊便自焚於蒼山之前,甘願化作一抔淨土。”
吳桐聞言大驚,剛要開口阻止,就被慧覺大師擺手攔了回去。
“既發重誓,必是成竹在胸。”老僧輕聲說道:“道長勿憂,隻管放手去做。”
“小道……明白……”
聽罷此言,吳桐意識到,慧覺大師必定料準了在這七日之內,患兒的天花痘痂會陸續脫落,進而獲得終身免疫,所以才敢許下如此誓言。
這時,那名孩子暈厥的彝族漢子撲跪在地,滿臉淚痕地哭訴道:“畢摩阿公!這漢人奪了俺兒的命去,您……!”
“胡鬨!”彝族畢摩口氣不悅:“今日慧覺大師都替這漢人道長做保,你又怎可執迷不悟!”
“岩罕侄兒!”畢摩搖響法鈴,他喚來岩罕,喝令道:“還不快快帶吳道長近前去!”
“好!好!”
岩罕小跑著來到吳桐跟前,一把拽住吳桐手腕,懇切說道:“求漢人道長垂憐,救救這娃娃!”
吳桐疾步穿過跪拜的人群,隨著他走進觀廬營,各族百姓紛紛跟了上去,都想看看吳桐的手段。
昏迷的彝族男孩仰麵躺在竹席上,胸腹間密布的紅疹已呈暗紫色。
營中軍醫正用銀針挑破皰疹,渾濁的膿血沾滿衣襟。
吳桐雙指搭上患兒寸口脈,沉吟片刻後,他起身對裴三郎令道:“取鉤藤,桑葉各三錢;菊花、川貝母、竹茹、茯神各兩錢。另外再去弄根羚羊角,磨些粉下來,隨湯劑一並送服。”
“得令!”裴三郎轉身離去,不多時,就將湯藥熬好送了過來。
湯藥灌進患兒口中不到半刻,暗紫疹痕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成淡紅。
孩子的父親不可思議地看著這一幕,他大步撲到竹席前,小心翼翼摸著兒子漸暖的肌膚。
當看到兒子悠悠醒轉,他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用彝語大聲呼喊:“天神顯靈了!”
“非是神明之力。”吳桐站起身來:“種痘七日出疹本就正常,這孩子無非是驚懼過度引發了急症,服下驚風散自然會好。”
畢摩走上前來,他掀開孩子的衣襟,腋下暗紅痂痕宛如虎紋。
“這是山神爺給的記號,出過痘的娃子,往後能給老虎接生哩!”老祭司笑著用彝語說:“木阿落白山崖上的鷂鷹挨過暴雨,翅膀才飛得過蒼山雪峰——”
慧覺大師適時搖響錫杖,十八名小沙彌整齊站開,齊誦《藥師經》。
各族祭司也各展法器:畢摩的法鈴應和梵唱,經母的黃幡拂過患兒額間,大東巴的羊皮鼓震落簷角殘雨,將一聲聲祈福送入所有人耳中心中。
裴三郎策馬躍進營門,對著百姓鏗鏘喊道:“傳吳大人令!凡種痘孩童!每日供鮮乳三盞!由漢家醫戶親自嘗驗!”
人群最後的疑慮隨著呼聲消散,白族石匠默默掏出釘錘,刻出蒼山神女的模樣擺在營前;苗家阿婆將摔碎的符水罐撿起,一片片拚成蓮花,供在藥師佛燈下;彝族漢子們砍來樅木,為損壞的觀廬營轅門增換木材。
有袍黃如菊,有甲冷似霜。
銅鈴卦象轉,青囊草藥香。
金箭劈開陰陽路,佛燈照見生死場。
誰把六百年前月,化作今宵無影光。
霞光漫過蒼山雪頂時,第一顆痘痂悄然脫落,在洱海的彌蒙月色下,泛起珍珠般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