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下身,從藥箱裡取出一個包裝得花花綠綠的小糖塊,輕聲道:“殿下,臣給您帶了的桂花糖來。”
吳桐拆開糖紙,用糖紙托住糖塊,輕輕送到南康公主麵前。
他刻意把糖果擱在離床沿三尺處,這個距離既能減輕壓迫感,又恰好能讓朱玉華看清。
甜香驚動了死寂的空氣,女孩睫毛微顫,卻將臉更深埋進臂彎。
過了好久,朱玉華才遲疑著伸出手,慢慢把糖果拿進了手裡。
吳桐注意到,她細瘦的胳膊上布滿咬痕,腕上還有幾處新舊交疊的淤青——這分明是自殘的痕跡,在現代病曆上,它們叫做“非自殺性自傷”。
在吳桐鼓勵的眼神中,女孩輕輕把糖果送進了貝齒間,也就是在這一刻,二人真正有了一次對視。
吳桐驀然一笑,正要開口時,殿外突然炸響宦官尖利的通傳:
“聖——上——駕——到——”
吳桐的心頓時如墜冰窟,緊接著,朱漆大門轟然洞開,十二章紋龍袍卷著寒氣大步闖了進來。
吳桐後頸寒毛根根倒豎——眼前的洪武大帝,這和他見過的後世畫像截然不同!
眼前之人麵若重棗,頰骨如刀劈斧鑿,渾濁眼珠裡沉澱著化不開的殺伐氣。
“咱的閨女怎會得了失心瘋!”朱元璋雷霆般的嗓音震得吳桐耳膜嗡嗡作響。
朱玉華劇烈顫抖起來,喉間發出幼貓般的嗚咽,吳桐見狀趕忙強壓心悸上前行禮:“陛下容稟,公主所患絕非是瘋症,乃是心氣鬱結……”
“鬱個屁!”吳桐話未說完,朱元璋就一腳踢翻鎏金鶴擎燈架,一時間火星四濺。
“咱八歲給人放牛,十六歲爹娘餓死,當過和尚要過飯!也沒見得什麼鬱症!”他猛地奪步上前,一把揪起女兒細腕,老龍的鱗爪立時在朱玉華的雪膚上攥出紅痕:“給你綾羅綢緞山珍海味,倒養出個哭喪臉的喪門星!”
“父皇……兒臣沒有……”朱玉華終於發出嘶啞的哭喊,卻換來更用力的搖晃。
吳桐看見她床上飄落出半頁泛黃宣紙,上麵歪歪扭扭寫滿“母妃”二字。
吳桐渾身一震,突然記起史書裡一筆帶過的記載:南康公主生母嬪妃林氏,洪武十三年因牽連胡惟庸案,被賜白綾!
“陛下!”吳桐豁出去了,他怦然跪地,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大聲說道:“公主玉體羸弱,萬不可如此……!”
“羸弱?咱老朱家的種就沒有嬌氣的!”朱元璋粗暴地甩開女兒,朱玉華頓時如斷線木偶般重重撞上床柱。
朱玉華渾身劇震,猝然抬頭時淚水已經浸滿前襟。
吳桐看見她脖頸間有道淺紅勒痕,分明是懸梁未遂的印記。
他抬起頭,此刻終於明白為何殿中梁柱都裹著錦緞——那是宮人們防她自戕的笨拙手段。
帝王斜瞥了一眼吳桐,冷笑道:“你們這些酸人讀了幾本破書,就愛故弄玄虛,沒有的事都能給她找出千般理由。傳旨!讓她把《女誡》給咱抄……”
“重八!”門外陡然響起厲喝,隨後馬皇後的翟衣掠過門檻,飛奔進來。
馬皇後發間鳳釵顛得微微歪斜,還不等喘勻氣息,她就一臂將朱玉華摟進懷中。
整個大明天下,也就隻有馬皇後,能夠對朱元璋用這般嚴厲的口吻說話:“玉華還小,你嚇著她了!”
朱玉華在馬皇後懷裡蜷縮成更小的一團,哭都不敢出聲,隻把眼淚像斷線珠子一樣簌簌落下。
馬皇後心疼伸手欲撫,卻被朱元璋大吼攔住:“慈母多敗兒!這般嬌氣,將來如何配得上功臣子弟?”
朱元璋看著眼前的母女二人,暴怒的麵孔抽搐著,吳桐偷眼看去,發覺這位鐵血帝王眼尾,竟在此刻浮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不忍。
然而下一秒,朱元璋就恢複了嚴厲神色,這罕見的柔軟轉瞬即逝。
“從今日起,南康公主每日抄經三遍!吳院判,開最苦的藥給她敗火!”
朱元璋厲聲說罷,轉身甩開袍袖,大步離開寢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