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聲笑語裡,老人銳利的眼神打量過去,發覺太醫院隻來了自己一個人,就連太醫院院使大人陸九霄都不在席間。
也對,那陸九竅一肚子彎彎腸子,誰都不願和他結黨。
藥童在這遍地權貴的地方,反倒如魚得水起來,他左右來回打著招呼,仿佛每個人都是他沾親帶故的叔伯大爺。
王太醫看到,宴席上首坐席處,駙馬歐陽倫正和韓國公李善長高談闊論。
二人一個穿著布衣卻器宇軒昂;一個滿身錦緞卻低眉順眼,不由讓王景仁感到一陣諷刺。
看著堂下推杯換盞的眾人,李善長的老眼裡不禁劃過一絲快慰:“今日借著駙馬爺的這方寶地,讓我們這些淮西老夥計歡聚一堂,老朽謝過了。”
歐陽倫見狀趕忙翻身下拜,他笑著說道:“韓國公哪裡話!我一個窮小子,能靠著點微薄功名,和列位大人同殿稱臣,是我的榮幸才對!”
見駙馬爺這麼識相,李善長的老臉上綻開笑容,他扶起歐陽倫,和藹地問道:“不知安慶公主殿下今晚為何不在啊?”
“彆提了!”一提到自己妻子,歐陽倫眼神裡倏然流露出一閃而過的無奈,他瞧了瞧皇城方向,說道:“她聽說自家妹子哭白了頭發,這都倆月了,天天晚上都去皇城裡陪她。”
“果然是骨肉至親啊。”李善長撫髯而笑:“說起來,下嫁我兒李祺的臨安公主,還和懷慶公主是同父同母的親姐妹呢!這段時間她聽說了自己妹妹的事,也吵著非要來應天陪她。”
“那韓國公可否俯允?”歐陽倫問道。
李善長哈哈大笑:“當然沒有!婦道人家就該守夫家規矩!駙馬爺以後自然會懂!”
“好個規矩。”歐陽倫撫掌大笑:“後生謹記!”
這時,鎏金走馬燈投下的光影掃過李善長的臉,將他嘴角的皺紋切成溝壑縱橫的旱地。
老國公端起龍泉窯青瓷盞,盞中映出歐陽倫諂笑的倒影,像條盤在玉璧上的竹葉青。
“太子仁厚,東宮早晚是文官的天下。”李善長指尖摩挲盞底,他驟然臉色一變,聲音低沉道:“可咱們的太孫殿下……前日竟敢當廷質問戶部《魚鱗圖冊》錯漏,頗有當今聖上的風骨啊。”
滿座勳貴的笑聲戛然而止,工部尚書徐鐸的象牙箸“當啷”墜地,驚得案下啃骨頭的細犬渾身一抖。
李善長這話既含蓄又明顯,在座眾人又有誰不知當今皇帝正在大刀闊斧提拔新人,整飭勳貴,那兩年前的胡惟庸案,就是血淋淋的前車之鑒!
此時的淮西勳貴集團,猶如一座外表巍峨卻根基動搖的大廈,徐達、湯和等老將仍在支撐門麵,藍玉、傅友德等新人試圖突破階層壁壘,而李善長的隱退與胡案的餘波,預示著集團即將迎來更劇烈的震蕩。
這一群體的命運,不僅是個人的榮辱沉浮,更是明初朝堂生態的縮影——在皇權的絕對權威下,任何軍功集團都難以逃脫“狡兔死,走狗烹”的曆史鐵律。
“介庵兄啊。”李善長突然轉向角落的王太醫,渾濁老眼射出精光:“記得洪武十一年的濟南府天花大疫,是本公舉薦你去賑災的吧?如今……”
王景仁聽出,李善長話裡話外,都在試圖拉攏自己。
結合他方才對朱雄英的評價,王景仁不免感到一陣惡寒。
他轉頭迎向李善長,目光中瞬間掛上幾分老邁的凶意:“當年國公對老臣說,願我能平天下疾——可惜今日宴上,老臣嗅到了一股砒霜的怪味!”
此話一出,滿座皆驚,藥童慌忙打圓場:“師尊的意思是……”
“意思是韓國公該換方子了。”王景仁豁然起身,腰間藥囊撞翻桌上酒盞:“洪武十一年,老臣治的是時疫,如今這淮西富貴病,恕藥不對症!”
李善長臉色大變,滿臉皺紋在燭火下扭曲成猙獰的獸麵:“介庵兄可知?您太醫院的那位年輕吳院判,如今可是在昭獄中,求生無路求死無門啊……”
“可我怎麼聽說,哪怕是錦衣衛的繡春刀,也沒治好他那彎不下的腰。”
王景仁說著,抓起案上炙鴨,撕下條鴨腿擲給細犬:“那群飛魚服,就像這畜生,啃著人骨頭還要裝忠犬哩!”
歐陽倫的錯金酒樽“砰”地砸在桌上,他猛地起身,腰間玉帶撞得杯盤狼藉:“老匹夫!彆以為給皇上看過幾天病就能……”
“駙馬!”李善長抬手按住勃然大怒的歐陽倫,指甲深深掐進對方肥厚的掌心:“王太醫這是教咱們養生之道呢——聽說太孫殿下近來苦讀《黃帝內經》,還請王太醫多費心才是。”
“告辭!”王太醫甩開袍袖,大步離去。
更鼓聲穿牆而入時,王景仁已經走到月門前。
藥童追上來拽他衣袖,反被他一把甩開:“摧眉折腰,卑躬屈膝,白教了你那麼多祛媚正邪的針法!”
藥童正欲答話,後花園中突然爆出喝彩。
原來是李善長趁著酒興,為歐陽倫揮毫寫下“忠孝傳家”四字墨寶,博得滿堂讚頌。
潑墨的狼毫筆尖蘸滿鮮血般的朱砂,洋洋灑灑落在灑金宣紙上,宛如片片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