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活著。活生生的，帶著青春的體溫和呼吸，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抄著他作業時那副又心虛又忍不住的小模樣，和他記憶中那個在鏡頭前光芒萬丈、在家中卻會賴在他懷裡撒嬌的影後，奇妙地重疊在一起。
一股滾燙的、幾乎要將他喉嚨灼穿的酸澀猛地衝上鼻腔，眼前的一切瞬間被一層洶湧的水汽模糊、扭曲。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然後又被粗暴地撕開，劇烈的抽痛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想去觸碰那近在咫尺的、真實存在的發梢，指尖卻抑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著。
指尖的顫抖終究沒有落下。那點細微的、屬於少女發梢的觸感，此刻卻比實驗室裡最精密的傳感器還要敏銳，帶著微弱電流般的麻癢，順著指尖一路竄進心底。
就在這時，講台上的張老頭猛地一拍講桌，發出“砰”的一聲巨響，粉筆灰像受驚的小獸般騰起一小片煙霧。
“陳羽墨！”
陳羽墨條件反射般地繃直了背脊，目光瞬間聚焦到講台。張老頭扶了扶滑到鼻尖的老花鏡，鏡片後的小眼睛銳利地掃射過來，帶著一種“抓到你開小差”的了然。
“發什麼愣？靈魂出竅了？”張老頭的聲音洪亮，帶著點恨鐵不成鋼的調侃，瞬間吸引了全班大半的目光，“來！就你！這道題，受力分析圖畫出來！受力點、方向、大小，一個彆給我漏！讓大家看看我們‘陳神’是不是今天腦子落家裡了！”
教室裡響起一陣壓低了的、善意的哄笑。幾十道目光，帶著好奇、崇拜或者純粹看熱鬨的意味，齊刷刷地聚焦在陳羽墨身上。空氣裡彌漫著青春期特有的、對“學霸”出糗的隱秘期待。
坐在旁邊的田夕薇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點名嚇了一跳。她抄作業的動作像被按了暫停鍵，猛地僵住。握筆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指節微微泛白，頭埋得更低了，幾乎要藏進攤開的物理書後麵，隻留下一個泛紅的耳朵尖暴露在陳羽墨的視線裡。那馬尾辮也不再輕輕掃動，徹底安靜下來，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緊張。
陳羽墨深吸了一口氣。那屬於教室的、混合著粉筆灰和少年體味的空氣湧入肺腑，帶著一種劫後餘生般的真實感，壓下了心頭翻湧的血色浪潮。他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拖出輕微的摩擦聲。
黑板上的題目並不複雜。一個典型的斜麵滑塊係統，求滑塊的加速度。對於前世解決過無數超導約束、粒子軌道難題的他而言，簡單得如同兒戲。他拿起講台上的粉筆，觸手冰涼粗糙。
粉筆劃過黑板，發出篤定而清晰的“噠噠”聲。沒有一絲猶豫，沒有半分停頓。他直接略過了張老頭要求的繁瑣作圖步驟，手腕穩定地移動。簡潔的牛頓第二定律核心公式f=a率先出現。緊接著，是重力分量、摩擦力的代數表達式。幾個關鍵的三角函數符號sinθ,sθ）被清晰地標注出來。最後，一個將所有力精準代入、化簡後得出的最終加速度表達式，乾淨利落地落在了黑板的右下角。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快得不可思議，仿佛那些公式和數字早已鐫刻在他的靈魂深處，根本無需思考。
粉筆灰簌簌落下。
教室裡一片死寂。剛才的哄笑和竊竊私語消失得無影無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黑板，又看看那個站在講台旁、身姿挺拔如鬆的少年。那解題方式，簡潔、直接、高效得近乎冷酷，透著一股超越高中範疇的、屬於更高階思維的冰冷美感。完全跳脫了張老頭強調的“規範步驟”，卻又精準地命中了核心。
張老頭也愣住了，扶眼鏡的手停在半空。他張了張嘴，似乎想挑點“步驟不規範”的毛病，但看著那無可指摘的結果和簡潔到極致的推導，最終隻是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含糊的音節，揮了揮手：“……嗯，思路…倒是清晰。行，坐下吧。下次注意聽講！”
陳羽墨放下粉筆，指尖染上一點白色粉末。他沒有立刻回座位，目光平靜地掃過台下。那些年輕臉龐上的驚愕、崇拜、困惑……像一層薄薄的霧氣。在這層霧氣之下，他看到的卻是十年後那場傾盆而下的血雨。父母胸口洇開的刺目鮮紅，田夕薇撲向女兒時決絕的背影，小檸檬那雙被恐懼瞬間撕裂的、清澈懵懂的眼睛……這些畫麵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他此刻劇烈跳動的心臟。
他沉默地轉身，走回座位。每一步都踏在舊時光的地板上，卻仿佛踩在親人尚未冷卻的屍骸之上。那沉重的腳步聲，隻有他自己能聽見。
剛坐下，旁邊就傳來一聲壓得極低、帶著劫後餘生般慶幸的吐氣聲。田夕薇悄悄抬起頭，飛快地瞥了他一眼，清澈的杏眼裡還殘留著剛才的緊張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崇拜，像受驚的小鹿。她下意識地又想去夠他攤開的卷子，那支黑色簽字筆的筆尖，偷偷摸摸地再次探向他卷麵上那個她尚未抄完的答案。
就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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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力量驅使著陳羽墨。不是衝動，更像是深埋於時間廢墟之下的本能，是三十年年的悔恨與十年地獄般的思念凝聚成的唯一出口。就在那支筆尖即將觸碰到他卷麵的刹那，他的右手猛地抬起，沒有半分遲疑，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越過那兩張攤開的物理卷子，準確地、牢牢地，握住了田夕薇那隻正要“作案”的手腕！
少女的手腕纖細，帶著溫熱的、屬於生命的鮮活觸感，皮膚光滑細膩。這觸感，與他記憶中最後握住的那隻冰冷、沾滿血汙的手，形成了地獄與天堂的撕裂感。
“啊！”田夕薇短促地驚呼了一聲，聲音不大，卻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麵，在剛剛恢複了些許聲響的教室裡激起了新的漣漪。周圍幾個同學立刻投來詫異的目光。
她觸電般地想抽回手，臉頰瞬間飛起兩片火燒雲，一直紅到了耳根。那雙漂亮的杏眼猛地瞪圓了，裡麵清晰地映出陳羽墨此刻的臉——不再是平日那個溫和沉靜的學神模樣，他的眼神深得像不見底的寒潭，裡麵翻湧著她完全看不懂的、極其複雜濃烈的情緒，有某種近乎悲愴的東西，還有一種令人心悸的、不容置疑的決斷。
“陳羽墨！”她又羞又惱，壓著嗓子低吼，試圖掙脫那隻鐵鉗般的手，“你乾嘛？！放開！瘋了你？”她另一隻手下意識地想去掰開他的手指，指尖微微發涼。
陳羽墨的手指收得更緊了些。他掌心的溫度透過少女微涼的皮膚傳遞過去，帶著一種奇異的穩定力量，奇異地讓她掙紮的幅度小了些。他沒有看周圍那些好奇探究的目光，隻是死死地、深深地凝視著田夕薇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這雙清澈的眸子，看到更遙遠的未來，看到那個星光璀璨卻也最終凋零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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