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三點的海,是潑翻了的墨汁,濃稠得化不開。唯有天邊懸著一彎殘月,灑下幾縷清輝,勉強在浪尖鍍上一層碎銀。
林嶼的漁船“守望號”泊在月牙灣外的淺灘,船舷被海浪拍得輕響,像沉睡者均勻的呼吸。他裹緊那件油汙斑駁的帆布外套,指尖觸到腰間掛著的銅哨——那是父親留下的遺物,哨身被歲月磨出溫潤的包漿,側麵刻著一道歪歪扭扭的鯨骨紋路,是父親當年用漁刀一點點鑿上去的。
海風裹著鹹腥氣撲麵而來,林嶼把銅哨湊到唇邊,氣流穿過哨孔,發出一聲清越而綿長的聲響,刺破了夜的寂靜。
哨聲消散在海麵的瞬間,遠處的深海裡,傳來一聲低沉的回應。那聲音像是從亙古的歲月裡飄來,渾厚、悠長,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蒼涼,是座頭鯨獨有的鯨歌。
那是“老脊”的聲音。
老脊是一頭成年座頭鯨,背鰭左側有道月牙形的傷疤,深可見骨。那道疤是十年前留下的,彼時林嶼還是個跟著父親學看海的少年,個頭剛及船舷。那天他和父親駕著小舢板去外海收網,遠遠望見一頭巨大的座頭鯨被困在遠洋拖網的鋼索裡,鋼索像一道猙獰的鐵箍,死死勒進鯨的皮肉,海麵上浮著一層刺目的殷紅。
鯨在拚命掙紮,巨大的尾鰭拍打著海麵,掀起丈高的浪頭,可鋼索卻越勒越緊。它發出的哀鳴,像是一把鈍刀子,一下下割在林嶼的心上。
父親二話不說,操起船槳就朝著鯨的方向劃去。小舢板在浪濤裡像一片飄搖的葉子,林嶼緊緊抓著船舷,嚇得臉色發白。“爹,太危險了!”他大喊,聲音被海浪吞沒。
父親頭也不回,黝黑的臉上刻著堅毅:“這生靈通人性,咱不能見死不救。”
靠近鯨身時,林嶼才真正感受到這座頭鯨的龐大——體長足足有十幾米,背鰭高聳,像一座小小的山峰。父親拿著柴刀,小心翼翼地靠近鋼索,手起刀落,柴刀砍在鋼索上,迸出細碎的火花。鋼索太粗了,父親砍得手臂發麻,虎口震出了血,卻依舊不肯停手。
林嶼也鼓起勇氣,遞過備用的柴刀,父子倆輪換著砍,足足砍了半個時辰,才終於把那根要命的鋼索割斷。
脫困的座頭鯨沒有立刻遊走,它拖著血肉模糊的身體,在小舢板周圍緩緩遊動,巨大的眼睛望著父子倆,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道謝。它的呼吸孔噴出兩道水柱,在月光下凝成一道彩虹。最後,它甩動尾鰭,朝著漁船的方向發出一聲悠長的嗚咽,才緩緩沉入深海。
父親望著它消失的方向,摸了摸林嶼的頭:“記住,大海是咱的飯碗,也是這些生靈的家。咱漁民,得和大海好好相處。”
從那以後,每年的穀雨到寒露,這頭座頭鯨都會準時回到月牙灣。漁民們說,它是來報恩的,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老脊”——因為它的背鰭總是高高聳著,像一道不屈的脊梁。
林嶼卻覺得,那不是報恩,而是一種約定。是他和父親,與老脊之間,無聲的約定。
這個夏天,海有點不對勁。
先是漁獲一天比一天少。往日裡,一網下去,總能撈起滿艙的黃花魚、帶魚、石斑魚,沉甸甸的,壓得船舷都往下沉。可如今,網拉上來,儘是些塑料瓶、漁網碎片和腐爛的泡沫箱,偶爾有幾條小魚,也都是翻著白肚皮的死魚,散發著一股腥臭。
接著,月牙灣的海水變了顏色。從前的海水是澄澈的藍,像一塊無瑕的藍寶石,站在岸邊,能清晰地看見水底的珊瑚礁和穿梭的魚群。可現在,海水變得渾濁不堪,像是被人倒進了墨汁和泥漿,岸邊的沙灘上,到處都是被衝上來的垃圾,死魚死蝦的屍體遍地都是,連最耐臟的石縫裡,都積滿了黑色的油汙。
更讓林嶼心慌的是,老脊的歌聲變了。
從前,老脊的鯨歌低沉渾厚,像古老的銅鐘被敲響,能傳出去十幾海裡。那歌聲裡,帶著一種安然與祥和,像是在訴說著大海的故事。漁民們都說,聽到老脊的歌聲,就知道這一片海是平安的。
可這幾天,老脊的歌聲變了調。那聲音斷斷續續的,帶著明顯的顫音,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求救。有時,歌聲裡還夾雜著幾聲尖銳的哀鳴,聽得林嶼心裡一陣陣發緊。
他常常在深夜裡被老脊的歌聲驚醒,披衣跑到船頭,望著漆黑的海麵,心裡像壓了一塊大石頭。
“怕是海底的排汙口又在偷排了。”這天清晨,船老大王叔蹲在守望號的船頭,吧嗒著旱煙,煙霧繚繞中,他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王叔是月牙灣資曆最老的漁民,臉上的皺紋像一道道溝壑,刻滿了歲月的滄桑。
林嶼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王叔說的排汙口——在月牙灣外海的深海區,屬於一家叫“宏遠水產”的加工廠。那家廠明麵上做海產加工,暗地裡卻乾著斷子絕孫的勾當,把未經處理的工業廢水,直接通過海底管道排進海裡。
那根排汙管道,是漁民們心中的一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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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在世時,就帶著月牙灣的漁民們去鬨過好幾次。他們拿著檢測報告,堵在宏遠水產的廠門口,要求廠方關停排汙口,還月牙灣一片乾淨的海。可宏遠水產的老板財大氣粗,不僅買通了當地的一些官員,還雇了一群凶神惡煞的打手。
那一次,父親被打手打斷了腿,躺在病床上足足三個月。出院後,父親拄著拐杖,站在海邊,望著渾濁的海水,老淚縱橫:“這幫天殺的,是要把大海毀了啊!”
沒過多久,父親就鬱鬱而終了。臨終前,他拉著林嶼的手,把那枚銅哨塞到他手裡:“守好這片海,守好老脊……”
父親的話,像一顆釘子,釘在了林嶼的心裡。
“前陣子環保隊來查過,”王叔的聲音把林嶼從回憶裡拉了回來,“那幫人收了宏遠的好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走個過場就走了。排汙口不僅沒關,反而排得更凶了。”
林嶼攥緊了手裡的銅哨,指節泛白,掌心被哨身硌得生疼。他望著海麵,老脊的歌聲又隱隱傳來,那聲音裡的絕望,像針一樣紮進他的心裡。
“不能再等了。”林嶼猛地站起身,聲音沙啞,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