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錦時深吸幾下口氣,感受著肺部的縮放,他捏緊了拳,還撐得住,一局而已,撐得住。
他並非騎虎難下,也不是被人慫恿著犯蠢的傻瓜蛋,他早就想與黑鐵一較高下,要不是從小患有喘症,他才不去學那勞什子四書五經,他早就成了比他爹還勇猛的戰士。
其實他沒有十足把握能贏黑鐵,可惜挑戰極限是他的天性,無論如何,他想試試,他要是隻做完全有把握的事情,他就不叫陳錦時了。
他有四成把握,剩下的六成裡,體型和絕對的力量懸殊占了三成,不爭氣的肺占了兩成,論技巧,他並不覺得自己比黑鐵這個傻大個兒差。
黑鐵一跺腳,震得腳下的塵土飛揚,一拳揮過來,兩人登時攪打在一起。
黑鐵的拳頭帶著破風的勁,砸過來時像座移動的山,陳錦時幾乎能聞到對方拳頭上的汗味與鐵鏽氣。他猛地側身,險險避開那記直拳,拳風擦著他的耳畔掠過。
他知道硬碰硬絕無勝算,腳下打滑似的踉蹌半步,恰好躲過黑鐵緊隨而來的掃腿。
“躲什麼?!”黑鐵怒吼,攻勢更猛,每一拳都朝著要害招呼。
陳錦時始終保持靈活,同時儘力調整呼吸,讓已經開始減少吸進肺裡的空氣儘可能用在最要緊的地方。
每呼吸一下,肺都像是在劇烈震顫,很用力才能勉強吸進一點空氣。
那許久沒有過的,窒息的感覺卷土重來,叫他險些昏厥。
刹那間,他覺得自己好對不起阿姆,又辜負她的苦心了。
他的目光始終鎖定著黑鐵的肩窩與膝蓋,以便預判對方的所有動作。
果然,黑鐵連續出拳後,右肩微微下沉,呼吸也粗重了幾分。陳錦時瞅準空隙,突然矮身,左肘頂住黑鐵的膝蓋內側,右手攥拳,用儘全力砸向他大腿根的麻筋。
……從黑鐵腋下鑽過去……黑鐵一拳搗來……飛踹一腳到黑鐵後腰……黑鐵“咚”地一聲單膝跪地,石屑被砸得飛濺。
陳錦時扶著膝蓋喘氣,再也站不住了,喉嚨裡像塞了團棉絮,艱難進氣,但他看著跪在地上的黑鐵,笑得肩膀發顫。
“嗬……嗬……嗬……”
他用力錘了自己胸口兩下,黑鐵欲起身再來,勝負未分,陳錦時止住他:“黑鐵,我……我不行了。”
黑鐵一愣,儘管膝蓋上血赤糊啦的,但這對他並沒有多大的影響。
陳錦時算是知道,黑鐵的皮實在太厚,不是他現如今能打贏的,他的力氣還太小,該認輸時就認輸,也是陳錦時的準則。
黑鐵嗤笑道:“這怎麼行?勝負還沒分出來。”
“黑鐵,算你贏,行嗎?”
黑鐵猛然垂頭,眼裡劃過一絲羞憤:“我不需要你讓,你這病秧子,這次就算了,誰也沒輸,誰也沒贏。”
陳錦時擺擺手,已經徹底說不出來話了,營中幾個與他交好的士兵圍過來:“陳二,你沒事吧?”
他年紀到底不算大,原本衝動占多數,此時病痛圍上來,他徹底心灰意冷。
其實他不是完全打不過黑鐵,對吧。
他癱在粗糲的石子地上,望著天,緩了許久才緩過來。
應對喘症發作他已有許多經驗,他從腰間取下沈櫻給他做的香囊,放在鼻尖嗅聞,冰片的味道讓他舒服了一點。
這個味道同樣把他帶回了那些在她懷裡度過的日日夜夜,他那時幾乎每天都要發病,沈櫻格外慣著他,整日把他放在身邊,晚上拍著他的肩膀哄他入睡,若他半夜發作起來,她會立刻蘇醒過來。
陳錦時一直躺到完全心平氣和,才起身從演武場離開。
他回到家裡,宅院裡空空蕩蕩的,隻剩下他爹在樹下乘涼。
“我阿姆呢?”
陳濟川正在閉目養神,沒心思搭理他,擺擺手:“他們都去香滿樓吃飯了。”
說完又驟然睜眼:“你解釋解釋,怎麼現在才回來?”
陳濟川一雙鷹目,頓時瞧見他手背上的蹭傷,心中怒火大起:“陳錦時,你又跟誰打架?”
陳錦時站得離他遠遠的,捂住手上的傷,故作平靜的表情,顯得毫不費力。
“也就跟黑鐵打了個平手,你這麼大反應做什麼?”
陳濟川站起身要揍他,陳錦時捂著胸口道:“爹,彆碰我,否則阿姆回來咱倆都不好交代。”
陳濟川動作一頓,皺眉道:“又犯病了?”
陳錦時極不情願點頭:“彆告訴阿姆。”
陳濟川指著他鼻子,狠狠瞪了他幾眼。
對峙半晌,兩父子心照不宣地把這件事情瞞了下來。
陳濟川見他又要往外走,喊住他:“你又往哪兒去?”
陳錦時神情微慍,淡淡瞥他一眼:“天色晚了,我去接她回來。”
陳濟川一時都忘了說,陳錦行在那兒,哪用得著他去接她。
陳錦時眉峰沒形沒狀的籠了些怒氣出來。
大抵是,她吃個飯把所有人都叫上了,唯獨沒叫他。
香滿樓內,三人一邊聊天打趣,一邊吃東西,後來又叫了一壺酒上來,一人淺飲了幾杯。
陳錦行是極有君子之風的晚輩,將兩位長輩照顧得十分妥帖,也沒忽視自己的小妹。
桌上的菜已去了大半。
到了適當的時候,他抬手按住沈櫻的酒杯:“阿姆就彆喝了,否則半夜要不好受了。”
沈櫻本還想再多貪兩杯,晚輩好心勸她,她也不好不領情。
“聽錦行的。”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從街坊瑣事聊到陳年舊事,直到陳錦雲腦袋一埋一埋的,開始打瞌睡了,蘇蘭舟便道:“時辰不早了,咱們今天就到這兒吧。”
沈櫻也稱是,撿起自己酒酣耳熱之際脫掉的披風,正要起身,卻瞧見怒氣衝衝從外頭走進來那人。
陳錦時一路上都在克製怒火,一會兒感到委屈,一回感到憤怒。
後來委屈壓過了憤怒,一走進來,見到幾人其樂融融的模樣,他哥在其中,手虛虛扶著沈櫻,做足了恭謹姿態。
他的怒氣又“噌”的一下上來了。
蘇蘭舟見他來了,瞥了他兩眼:“喲,時哥兒今天真有孝心,親自接你阿姆來了。”
沈櫻原本看他一臉怒氣,還當他又發什麼癲,聽蘇蘭舟給了他個台階,她便也笑起來:“時哥兒向來很有孝心。”
說著,她拉過他的手臂,在他肩頭按了按,又道:“錦行在這兒呢,難為你多跑一趟,怎麼不在家歇著?”
沈櫻說話的聲音很溫柔,目光柔柔注視著他,再加上剛剛那一人一句的話像是在誇他,陳錦時脾氣一下子無所蹤跡了,他張口要指責她些什麼,找了找,再找不出抱怨的話來。
他被她攬著肩往外走,他想起她一如既往都是這般,每次他想發脾氣,她無聲無息就給堵了回去。沈櫻可真是個和稀泥的高手。
可他的氣還堵在心口裡,不上不下的。
什麼孝心?什麼來接她?
他明明是來加入他們的!
沈櫻似是知道他心裡不痛快,一路上刻意落後了幾步,單獨與他走著。
陳錦時一口氣越發上不來,生著悶氣,頂著一張黑臉。
他繞開她的手,獨自走在一邊。
沈櫻耷拉著眉眼看他,問道:“今天闖什麼禍沒?”
他走在她前麵,偷偷拿手捂著胸口,深吸了一口氣勉強說道:“沒有。”
她又問:“旺兒呢?怎麼沒跟著你。”
陳家不是多麼大的富貴豪門,家裡除了一個陳興,一個陳興媳婦,幾個灑掃的下人,忙的時候請幾個夥計來做事以外,就隻有陳錦時身邊配了個小廝,旁人哪有啊。
因他發起病來要命,身邊離不得人。
陳錦時雖生著悶氣,更不敢叫她察覺自己的異樣,便多走了兩步,狠狠吸氣,一口氣說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