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紙散落一地,已經在地麵上堆積了薄薄的一層——他已經撕掉過許多寫出來的文稿了,每一篇都不能令他滿意。
他硬撐著滿是紅血絲的眼睛,感受十指上生疼的腱鞘,想到這些天發生的事情,不由悲從中來:
即便他寫完了這些東西,又怎麼報道出去呢?
自從蒸汽公車公司那件事之後,已經沒有任何一家報社敢報道自己的文章了。
也是自從那件事之後,他像個懦夫一樣離開了自己的家,放棄了自己的妻兒,不顧他們的安危,躲在下城區的陰暗角落裡,像極了下水道裡的老鼠。
肮臟又可悲。
他曾經想過結束自己的生命,可如果自己死去,又有哪一個記者敢將這些不公報道出來呢?
想到這裡,他感覺自己更加可悲,因為他意識到,自己在冒出自殺想法的時候,腦海中第一個浮現出的念頭竟然不是對不住妻兒。
他知道自己對不起他們。
可……
可有些事,必須由他來做。
自從他當年讀書的時候,就一直被灌輸著要堅持“公平和正義”的理想,他也一直將其作為人生信條。
直到後來讀了大學,選擇了新聞學,接觸到社會之後,象牙塔和真實社會之間產生的巨大撕裂感幾乎摧毀了他的心誌,他過往的一切信仰被肮臟的社會幾乎全麵摧垮。
好在他挺了過來,他守住了本心,並強烈的意識到,社會真的需要“公平和正義”。
他曾在記者的就職儀式上宣誓,他將終生忠於公平和正義,他的文字將永遠客觀,他將前往這世上最危險的地方並毫不畏懼,他將把所有一切的不公令世人知曉……
他的妻子始終對他表示不解,“公平和正義”能當飯吃嗎?能換來錢財,讓他們的兒子上得起學校嗎?能給公寓裝上像樣的暖氣管道來度過漫漫冬日嗎?
你自己活命都成問題!還關心彆人的生活!真是可笑!
他無法回答妻子的質疑。
他隻知道,自己是對的,公平和正義也是對的。
“對不起……對不起……”
他沒能給他們像樣的生活,即便他已經努力過了,報社的工作也隻能看看糊口罷了,他不是一個聰明人,做不了賺錢的生意。
他知道自己對不起妻兒。
可……
總要有人來為公平和正義發聲。
“對不起……”
混亂的思緒中,他低下頭,看向黃銅打字機旁的相機。
這是妻子送他的生日禮物,也是妻子平生唯一一次送給他生日禮物。
他們的收入並不足以支撐膠卷的花費,他必須讓自己供職於報社,才能換取免費的膠卷。
現在,這台相機裡儲存著一些寶貴的照片,那是工業區一座零件廠剛剛發生過的暴力衝突。
幾十個工人在那場衝突中死去了,他們的血沁濕了他的布鞋。
他拍下了他們死前最後的照片——
他清晰的拍下了衝突發生的全過程,甚至是穿著亞楠市警務警服的武裝人員拿槍對人群掃射時的樣子。
他清晰的拍下了工廠主猖狂的笑容,甚至是他把一大把綠色帝國鎊鈔票放在一個武裝人員衣領中的樣子。
而在這整個過程中,先前總是出問題的相機竟然沒有卡殼,他也完全沒有被那些人發現。
是聖光在庇佑著我嗎?
湯姆·瑞博特不知道。
直到今天,工業區發生的流血事件已經被完全掩蓋,錢封住了太多人的口。
至於當時的圍觀者們——整個事件早已在他們添油加醋的口口相傳中,變成了常人一聽就不會相信的離奇故事。
但他還保留著真相。
如果把這些圖片放出去——配上一篇客觀的報道,放在亞楠市各大報社的頭條,一定會引起很大的轟動!
隻要為那些死難者發聲,大量的目光就會聚集在工業區!
不僅是把萊昂納多·亞當斯捧上位的窮人們,還有大量擁有一定話語權和社會地位的中產——他們是社會的中堅力量!
隻要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這件事情,那些死難者必將得到他們應有的尊嚴和報償,工人們也必定會得到新法條的庇護,公平和正義必將得到伸張!
湯姆·瑞博特正在思考著,背後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爸爸,是我……”
聽到兒子熟悉的聲音,湯姆·瑞博特的心跳都慢了半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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