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都大雪紛飛的夜晚,鬢發斑白的國相從一場漫長的夢中驚醒,忽然想起一千多年後的那個平凡的暑假。
老式電風扇吱呀作響,牆角圓盤蚊香飄起嫋嫋青煙,母親踩著凳子站在高處,正將一麵獎狀端正地貼在牆上:“白水縣中小學生演講比賽一等獎,王婉……我家女兒真是太厲害了!”
“媽,非要掛起來嗎?好丟人的……”
“這有什麼丟人的?這是榮譽!”尚且年輕的母親從凳子上跳下來,帶著幾分罕見的活潑,“等到咱們家婉婉長大了,這邊就會貼老大一排!什麼三好學生,大隊長,還有那個北大清華的錄取通知,再考個研究生,當個大教授,拿個諾貝爾獎!要不然當官去吧?當縣官員?當市長?或者當教育局局長?”
“我家女兒,乾什麼一定都能行!”
王婉雖然說著丟人,但是聽到這話還是忍不住勾起嘴角:“那些都很不容易的!都要很努力很努力才可以!”
“那也有希望嘛,有希望就有動力。”媽媽一把抱起王婉,兩人抬起頭看向牆上的講座,熱氣貼著王婉的臉頰化成一聲感慨的歎息,“婉婉,你這麼聰明,以後做什麼都會成功的!”
國相睜開眼睛,一盆炭火放在腳邊,股股熱氣縹緲成淡淡的煙霧,屋外是漫天大雪。
“王婉,你的理想,如今算實現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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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鵠律師事務所不遠處的咖啡廳,一個背著包的女孩正坐在遮涼棚下麵,左邊放著一部手機,肩膀上夾著一部手機,電腦還在麵前打開,裡麵鋪滿了開庭的材料。
“媽,我知道啦,明天下午三點我會去見的!好好好,這次肯定不敷衍……不對,我之前也沒有敷衍啊,我是很鄭重地把那些男人拒絕了。”
中年女人擔憂的聲音從那邊傳來:“這次這個是你大伯特地聯係老戰友,人家又托人去問才找到的,他爸媽就在隔壁鎮上,開玩具廠的,家底不錯,就是有個兄弟。”
“嗯嗯嗯,家底不錯。”
王婉一邊敷衍,一邊回著工作信息,另一隻手在鍵盤上打字飛快。
忽然,一條信息跳出來,是昨天家暴案的受害人傳來的信息:王律師,實在是感謝您。之前的律師和我們說,家暴很難界定,我都沒有抱希望,還好是你來幫我辯護。我今天晚上打算帶女兒去吃一頓肯德基,慶祝我們終於從苦海逃出去。
王婉盯著短信裡麵圓臉的母女倆,不由得帶著幾分驕傲笑起來,順手回了信息:“都是應該的。不遠的話你們可以來我律所這裡,我請小姑娘吃好吃的。”
小小的插曲沒有打擾母親的嘮叨,電話那邊聲音還在絮絮叨叨。
“照片你也看到了,樣貌雖然談不上特彆好,但是一看就是個過日子的,模樣老實本分,瞧著就是個好孩子。”
“嗯嗯嗯,老實本分。”
“這孩子雖然比你大了六歲,但是男人找女人,哪個不圖個年輕?再說了,男人越大越成熟,年紀大會疼人懂不懂?”
“嗯嗯嗯,年紀大會疼人。”
“……你敷衍你老娘呢!”
王婉回了幾條微信,鬆了一口氣,總算有時間關注一下電話那邊的老媽:“哪裡有?我哪裡敢敷衍我親愛的媽咪呀!”
電話那邊傳來一聲輕哼:“你敷衍我不要緊,你可不能敷衍你的個人大事。”
“嗯嗯,不敷衍不敷衍。”
“更不能太挑剔!”
“嗯嗯,不挑剔不挑剔。”
“你每次都這麼說,每次都見天敷衍我。你都二十四了,轉年就二十五了,女的二十五之後誰還要你啊?你還當真想娶個天仙啊!”
“嗯嗯,娶天仙娶天仙。”
“王婉!”
聽到電話那邊傳來母親惱怒的聲音,王婉樂了一下,肩膀都放鬆地聳達下來:“好啦好啦,我最近好累的,今天周六還在加班,你都不關心我。”
“今天周六,還加班?”
“嗯呐,大城市是沒有周末的。”王婉扭頭看著路上行色匆匆的路人,無聊地晃了一下腳,“可能因為大城市沒有禮拜日禮拜的需要吧,大家都是身處地獄的無神論者。”
“又在講奇奇怪怪的話了……反正自己多注意休息,什麼事情也不要總是衝在前麵,身體最重要的。”
“嗯嗯。”
“還有帶你的那個楊律師,我看不是什麼好東西,這人出了事情就把你往前麵頂,遇到功勞自己就搶,不像是做領導的。你要小心這種人背刺你。”
“喲,老媽你還懂背刺啦?時髦時髦。”
“跟你很嚴肅說正經事呢!”
“好啦,我知道啦——你們錢夠哦?”
“夠花啦,你在大城市顧好自己,彆老想著我們。”那邊沉默了片刻,母親的聲音又傳過來,卻溫和些,“剛剛說的是氣話,你還是得擦亮眼睛,不能為了完成任務胡亂找一個。”
王婉臉上露出幾分溫柔的笑意,抬頭看向天空:“嗯呐,知道啦。”
“在外麵辛苦,自己多顧好自己,我們沒有什麼門路,工作上幫不了你什麼。但是婉婉你永遠記得,你已經很優秀很優秀了,你就是爸爸媽媽的驕傲。如果累了,停下來歇一歇也不要緊,爸爸媽媽也不是養不起你的。”
“知道啦——媽咪——”
另一個手機忽然震動了片刻,王婉拿起手機,就看到上麵一條信息赫然彈出:楊律師把你的個人信息告訴昨天桑榆家暴案的被告家屬。你昨天讓那個被告判了十年,當時他母親就喊著要弄你,你多注意。
王婉臉色變了變,笑容也收斂半分:“……媽,不聊了,我這邊還有點事情。”
“哎,好,不打擾你了。記得少喝奶茶啊,還有晚上十點之後少出門……。”
忽然,不遠處傳來騷亂的聲音,王婉握著手機剛剛回過頭想看發生了什麼,就轉過身的功夫,隻看到一雙染著血絲的瘋狂的眼睛如同噩夢一樣緊緊盯著自己,緊接著,腹部才緩慢傳來劇烈的疼痛。
“……”
“過年早幾天回來,你爸爸特地準備了臘雞腿,就知道你喜歡……”“臭律師!你毀了我兒子一輩子!我要你拿命賠給他……”
時間仿佛變得很漫長,凶手猙獰的麵容仿佛慢動作似的在她麵前化為詭異扭曲的麵具,電話那邊的聲音和麵前淒厲的慘叫聲交織在一起,透出一種讓人迷茫的割裂感。
最後的瞬間,王婉的手指摸到紅色的掛斷鍵上,用力按了下去。
——媽媽,為什麼呢?
我明明努力考了大學,努力學習了專業的知識,努力進入了行業內最好的律所,我明明幫助我的原告打贏了官司……為什麼,我會是這樣的結果呢?
王婉傾斜逐漸模糊的視線裡,她瘦弱的委托人撲過來,用力撞開凶手,大聲慘叫著她的名字:“王律師!王律師你看著我!我叫救護車了!王律師你不能死!”
“王律師我求求你,你不要死!你是我的恩人啊!你不要死!”
在那樣淒哀到幾乎泣血的哭泣聲裡,王婉眼前一點點昏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