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張已經泛黃的紙上不過記錄了寥寥數百字,王婉卻讀得觸目驚心,她感覺自己的心跳隨著這些字句變得越發沉重,一種深刻而充滿著悲憫的敬佩讓她眼眶發熱。
“王大姑娘?”
王婉的思緒被呼喚聲打斷,眼睛眨了眨,一滴眼淚吧嗒地落在信紙上。
她擦了擦眼睛:“沒什麼,我隻是,我隻是覺得你娘親真的好厲害。”
賀瘦有點疑惑地看向她,又轉頭看了看紙。
王婉指著其中一張紙:“這一張應該是你母親問賀州求來的一張契約,上麵寫著賀州應當無條件答應你母親一件事情,以此紙為憑證。”
“而這一張……”
王婉舉起另一張紙的時候,她手指帶著幾分顫抖,她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激動,是因為驚歎?還是義憤?還是……
“這張紙上,寫著你的娘親想要對你說的所有話,她說她當初沒有引誘老爺,她被父母賣到賀家做仆役,心裡一直想著等到錢賺差不多了,就自己出去尋一個良人過日子。但是有一日她在喂雞,賀州從後麵撲過來,強迫了她……她的父母嫌棄她丟人現眼,並沒有為她討回公道,而是很快便將她賣給賀州,從此後她就背負勾引主家的罵名,成為一個在賀家人人可以欺負的外室。”
“你的母親,從來沒有愛過賀州一天,從始至終,到死為止,她都將他視作毀了自己一生的仇敵。但是她知道,你是一個無辜的孩子,你是她唯一的親人,她的憤怒隱沒在心裡化為了力量。最終,她留下這封信,作為唯一可以留給你的東西。”
“她說,如果你走到這一步,打開了這封信,一定是已經打算與賀州恩斷義絕,那你千萬不要猶豫。他不是你的父親,他是你母親的仇人,他對你沒有恩典,你也不必為他所累。”
賀瘦徹底愣住了,眼淚順著他的眼角無意識地滾出來,王婉多說一句便多落一滴,砸在賀瘦自己的衣服上,化為花團一樣的印記。
“至於這張紙,這封信裡麵也說了,這是你的母親在最得到寵愛的時候求來的退路,上麵的承諾是賀州吃醉了酒寫下的,旁邊有他的手指印和指節印。你的娘親藏了許多年,在多麼困難的時候都沒有拿出來用過,為的就是有一天,如果你需要離開賀家,這就是她唯一能給你的底牌。”
王婉低下頭,將兩張紙鄭重地放回信封裡麵,又雙手遞給賀瘦。
“賀瘦,你媽媽好了不起啊。”
“她明明已經到了山窮水儘的地步了,她明明受了那麼多委屈和心酸,但是她居然能保持自己的心智不被磋磨,她還能想到你,為你留下這些。”
賀瘦接過信封,抵在心口上,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音。
“娘親……”
王婉站了起來,如果說之前的她還有些猶豫,眼下她也沒有什麼好繼續猶豫的了:“我實習了三四家律所,其中最麻煩的事情莫過於‘法律援助’,因為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加上回報不高,當事人又很容易說謊,許多人都覺得做這件事不劃算。”
“但是我很喜歡,因為能夠用法律的武器,用我的唇舌幫助弱者去戰勝強者,哪怕隻是一件小事,都會讓我覺得無比滿足。”
賀瘦擦擦眼淚,疑惑地抬起頭,王婉似乎又說了什麼他聽不懂的話,但是每次說起這些的時候,王婉都會流露出一種勢在必得的攻擊性,就好像天下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王大姑娘?”
“阿瘦,你娘做這些不僅僅出於母愛……”
王婉轉頭看向賀瘦,輕輕戳了戳他胸口的信封:“你是她的孩子不假,但是你更是她的未竟之誌,她被困死在那個家裡,困死在親人的漠視和夫家的虐待裡麵,但是你還沒有。”
賀瘦緊緊捏住那個信封,有些緊張地發抖:“我明白了,王大姑娘。”
“我要反抗到底,賀州不是我的父親,他是我母親的仇人!我一定要跟他分家!”
眼見著泥人都被逼出幾分血性,王婉有點滿意地點點頭。
賀瘦氣急了:“我,我現在就去!”
“哎,你回來!”
“我要,我要和他理論理論!他憑什麼這麼對我娘親!”
“哎喲,讓你有點鬥誌又不是讓你立刻去鬥牛!你冷靜點好不好啦。”
王婉好說歹說總算把熱血上頭的賀瘦勸了下來,對方氣得眼眶發紅,說不清是氣得眼睛充血還是哭得眼角流淚:“我娘這麼多年……我就是拚了這一條命。”
王婉趕緊叫停:“停停停,誰要看你拚命啊?”
賀瘦忽然被教訓了一聲,委屈地縮了下脖子,小聲辯駁:“這是我娘的名聲……”
“我又沒說不要你娘的名聲。但是凡事都要厘清現在首要的問題是什麼。凡事一件件來,一個問題一個問題慢慢解決,不能意氣用事。像你這樣不管三七二十一衝出去,想法雖然好,但是你以為能解決問題嗎?”
“眼下你就這麼回去,逞一時之快,卻不想好後麵的策略,隻會白白浪費你娘親留下的這些東西——這事兒,還是得仔細合計合計。”
賀瘦有點委屈地癟癟嘴,大約是最初氣性過去了,他不由得安靜下來,帶著幾分哀求的意味低聲說道:“王大姑娘,你好人做到底,教教我,該如何是好?”
王婉心裡已經有了主意,正好存了幾分逗逗他賀瘦的意思,語氣不免帶上幾分調侃:“我幫你這樣多,你要怎麼回報呢?”
話說出口,王婉便忽然意識到不對,大抵是因為今日兩人分享了秘密,她一時間有些鬆懈疏忽,忘記了身處古代世界,不該這樣去詢問一名男子。
就在她懊惱之際,賀瘦卻笑了笑,笑容中帶著幾分不好意思和失落:“我會去做工賺錢,等我賺些錢,我總歸要連本帶利地回報王大姑娘的恩情。”
王婉一時間有些說不出話,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不由得生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