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疑自以為自己並不恨王婉,王婉是一個女人,是農民,雖然她如今仿佛得意了,甚至要成為清河縣的主簿,但是吳疑不以為然。
——她擠不進那個真正的圈子裡麵,她隻是湊巧有些運氣,但是她沒有考過科舉,她沒有讀過書,她沒有師門傳承,也沒有家族庇護。
“我跟你們說,大司馬把自己的佩囊送給那個女的了。”
這句話就仿佛把一顆石子砸入水麵裡麵,周圍登時響起一片起哄時候發出的猥瑣的笑聲。
吳疑醉醺醺地坐在其間,抬眼看向剛剛說話的男人,他戴著高冠,穿著一件絲綢衣服,胡子上落了一些濕漉漉的酒漬,眯起眼睛搖晃著說:“那個女人是很有本事的,彆看她長得不怎麼樣,她這攀附的能耐可大著呢。”
“之前戾南侯,是不是也是她?”
“是啊,就是她。”那日和王婉坐在同排的少年提高了聲音,“莫名其妙就拿了一百兩銀子,要我說,什麼清談,看對眼罷了。”
“她好像還有男人?”
“苦主罷了,是個不說話的啞巴。”
“好像是個佃戶,我上次見過,瘦瘦高高的,看著比女人還要女人。”
“怪不得呢。哪個男人受得了這種委屈?李義山那首詩聽過沒有,夜半宴歸宮漏永,薛王沉醉壽王醒。”
周圍隨即又響起一片笑聲,還有人笑著叫了聲好。
吳疑迷迷蒙蒙地聽著,也笑了起來,他血氣翻湧,嗓子仿佛堵著一口濁氣,一股無名的情愫鬱結於心,隻能在這時候跟著喊了幾聲好。
王婉的話題讓這些喬州的讀書人聊得忘情,他們忍不住便發散起來:“這女子看著溫溫柔柔,仿佛是個過日子的,沒想到本性這樣風騷——先是戾南侯,又是大司馬,這兩人什麼美人沒有見過,倒被她拿下了。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手段?這麼厲害?”
“唉,這你就不懂了吧?當今世道女子是容易的,她們隻要伺候好那些老爺們,哪怕就是一夜夫妻,人家到底要從手指縫裡撒點好處下來,咱們窮苦書生就倒了黴咯,寒窗苦讀二十載,還不如她們春宵一度來得容易呢!”
這話引起現場一片共鳴。
另一個中年的漢子斜靠在榻上,眼睛已經有些發直,醉醺醺地喊著:“戾南侯也罷,大司馬也罷,你們當真以為他們拿這女人當一盤菜了?怎麼可能!彆說人家正妻是什麼人物,就是人家那些妾室,那個不是世家大族的小姐?她,鄉野村婦而已,算什麼東西!”
周圍人連連點頭,一個短須的老人隨即補充說起來:“但是君侯和大司馬心裡清楚啊,你們瞧,東西雖然給了,但是名分就是不給。那女的還不是灰溜溜回了清河縣去?你們以為她不想跟他們走呀,人家不樂意啊!”
“是啊,人家大司馬的妾室那是誰,北川王氏大小姐!天下第一美人!人家也就是和你玩一玩,歡好幾日罷了,當真算起名分來,腦子清楚著呢。”
“是這個道理,就是圖一時新鮮而已,家裡山珍海味吃多了,總要出去打點野味吃吃。”
“你彆說他們了,你就說犬子,他要真敢帶回來那麼個不檢點的女人,老夫打斷他的腿!我打小就給我孩子立下規矩,為君子,可以風流但是不能胡來,你在暗處樂意怎麼玩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彆鬨到明麵上叫人知道就行。”
“誰家不是呢?這種女人到底什麼貨色,一看便知道。彆說娶回家,就是當個妾室納回家,也多是丟人的事情呢。她除了不收錢,她和那些窯子裡的姐兒有什麼區彆!”
“噫,區彆大了去了,這女人聰明,知道不收錢才真的金貴!收錢了就是誰有錢誰都能碰,不收錢那才是真的坐地起價,能換的東西多了去了。”
“說到底還是咱們男人苦,這些事情都得靠著自己一步一步努力而來。”
“嗨,多說無益,到底還是賢良的女兒家多,這樣的,怎麼也是少數——吳舉人,這女人之前是不是你們村子的?她從前風評如何?”
吳疑眼前迷迷蒙蒙的,瓊漿沿著他的血管一路燒到心口,燒得他嗓子發乾,腦子裡一片糊塗。
王婉往日種種畫麵出現在他的眼前,她坐在門口捧著書一頁一頁看著,她對自己寫的詩歌一句一句點評著,她把那些銀子數出來,極其珍惜地交到自己的手裡。
她極其規矩,極其守本分,她刻板到比真正的君子還要慎獨。
許久,他聽到了自己的聲音,透著一股深深的鄙夷:“某其實不願意背後說一位女子的壞話,但是王大姑娘的確並非尋常女子。她早年間曾經向我傾訴衷心,並要獻身於在下。隻不過在下當時心裡隻有科考大事,便婉拒了她。”
宴會上爆發出一陣歡快的笑聲,好幾個年輕的男子用力拍著腿,臉上暈開駝紅色,早已經醉得罔顧禮儀姿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還有人高聲打趣:“啊,真是可惜!若是吳舉人你當初不曾拒絕,此刻便能和大司馬共享美人了!吳舉人到底還是厚道人啊!”
在一片歡快的氣氛裡,吳疑咧開嘴,本能而無聲地笑了起來。他醉醺醺地回憶,王婉的身影亦真亦幻,恍惚間,似乎她真的曾經不知廉恥地祈求自己的垂憐。
——王婉到底是什麼樣的,此刻還重要嗎?她不過是今日宴席的談資罷了,怎樣能讓那些長在下河的老爺少爺們高興,他就可以怎樣去說。
至於真正的王婉到底怎麼樣,誰在乎呢?
宴席散去,侍女引著吳疑往客房去居住,在走過悠長的走廊之時,一陣穿堂風忽然凍得他一個激靈,也吹散了七八分酒氣。
他抬起頭,目光短暫清醒了片刻,忍不住抬頭望向月亮,深深歎了一口氣。
“為了能夠和這些世族合作,為了辦好那件事情,真是好令人疲倦的一場應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