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二,天光還浮在山脊線上,薄霧如紗,纏繞著靠山屯低矮的屋簷。
藥坊前晾著的黃精串滴下露水,嗒、嗒,敲在青石階上,濺起細小的水花,帶著泥土與草根的微腥氣息。
林英蹲在地上,指尖拂過濕潤的泥土,細細剔除根須,那黃精圓實飽滿,表皮泛著暗褐油光,像嬰兒攥緊的小拳頭,觸手沉甸甸的,透出生命的厚實感。
晨風拂過她額前碎發,送來一縷甜中帶苦的藥香,是九葉肺草初綻時獨有的氣息。
忽然,一聲馬蹄撕破寂靜,由遠及近,踏碎了清晨的安寧。
蹄鐵撞擊石道的脆響像冰裂聲,在山穀間回蕩,驚得屋簷下的麻雀撲棱棱飛起。
“英姐!”李鐵柱從坡下飛奔而來,嗓音劈了叉,“趙文書帶縣上的人來了!”
她抬頭時,正見老趙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腰板挺得比平時直了三分,手指虛虛搭在隨行乾部的胳膊肘上,像是生怕人家迷了路。
那乾部穿著灰卡其製服,胸前彆著“縣革委會”的紅徽章,聲音倒是溫和:“林同誌,我們是來調研基層副業創新的。”
老趙立刻湊上來,笑得眼角的褶子堆成花:“這靠山屯的藥田,可是我早年就支持的項目!”
藥坊外的曬穀場霎時靜了。
柴火灶口最後一縷青煙斷了線,風卷著幾片枯葉打轉。
翠花正低頭篩著黃精,竹篩輕搖,碎須簌簌落下,像一場微小的金色雪。
忽聽得“縣上的人來了”,手一抖,篩子哐當砸地,木框裂了一道縫。
她盯著滾了一地的藥材,那些凝著晨露的根段沾了泥,像被踩碎的心。
嘴唇顫了顫,猛地站起身,一把將頭巾扯歪到耳邊:
“趙文書倒會挑日子!上個月我家那畝藥苗發蟲,是誰翻山去縣裡買的除蟲粉?上個月王嬸咳血,是誰半夜背周大夫來的?現在說收就收?”
林英站起身,手背在身後,指甲輕輕掐著掌心,那點銳痛讓她清醒。
她望著老趙發亮的腦門,想起上個月這人為了要藥樣,在她家門口蹲了整宿,鞋幫子都磨破了,腳後跟滲出血印子。
如今倒成了“早年支持”的功臣。
“上級決定,”乾部翻開筆記本,“靠山藥田列為公社重點項目,今後統一管理,收益歸集體。”
曬穀場炸開了鍋。
老刀攥著煙袋鍋子衝過來,火星子迸到衣襟上也不覺,煙絲撒了半身:
“統一管理?我家那三畝地,苗是英丫頭給的,肥是她教著漚的,蟲是她幫著捉的!”
幾個半大的小子擠在人堆裡喊:“我娘咳血喝的藥湯,是英姐熬的!”
林英抬手壓了壓,喧鬨聲漸弱。她看向周大夫:“周叔,麻煩您。”
周大夫緩緩打開黑皮包,取出一疊用麻繩捆好的病曆,封皮上“靠山屯用藥記錄”幾個字被翻得發亮,邊角已卷毛。
“這是我一年來的用藥記錄。”他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目光像把尺子,“從去年臘月到今春四月,靠山藥坊供藥一百二十七次,治咳血、虛癆、寒症八十九例,有效率百分之九十六點三。每次送藥都有我簽字,每次療效都有病人按的紅手印。”
他又抽出一遝信紙,“這是八十三位病患的聯名信,他們說……”他頓了頓,聲音沉了些,“認的是林英的藥,不是誰的‘項目’。”
陳默不知何時蹲在地上,用炭條在門板背麵畫了張大表,邊寫邊念:
“種苗成本,每戶兩塊三;漚肥勞力,每畝十個工;曬藥損耗,黃精百斤出乾貨二十八斤……”
他指尖點在“市場售價”那一欄,“若收歸集體,按公社現有分配製度,種苗款要壓三個月,工分折算打八折,半年內必虧損停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