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九,一大早,縣城南街已被人聲撞得透亮。
林英站在“靠山屯真藥堂”的朱漆門檻前,靛藍藥工袍被穿堂風掀起一角,衣料摩擦發出細微的窸窣聲,像枯葉在石板上輕滑。
她望著門楣上剛掛好的鎏金匾額,六個大字在朝陽下亮得晃眼,銅釘泛著暖光,映得她眉梢也鍍了一層金。
空氣裡飄著爆竹燃儘後的硫火味,混著新刷門框的桐油香,還有一縷從藥櫃縫隙滲出的陳年當歸氣息。
身後傳來趙乾事清嗓子的動靜,她側頭時,正看見老刀把《藥材收驗三規》的紅紙告示往牆上按,漿糊刷得太稠,紙角翹了半寸,在微風中輕輕顫動,像一隻欲飛未飛的蝶。
“吉時到!”孫鐵嘴的銅鑼“哐”地一響,震得簷角霜花簌簌落下。
趙乾事扯紅綢的手頓了頓,扭頭衝林英笑:“林師傅,這彩頭該你剪。”
人群突然靜了一瞬,連咳嗽聲都停了,仿佛整條街屏住了呼吸。
林英接過剪刀時,觸到刀刃上還凝著晨露,涼意順著指尖爬上來,金屬的冷與水珠的潤交織成一種奇異的清醒。
她想起三天前在山神廟剖雪參的場景,老刀的銀刀劃開參皮時,台下也是這樣的靜,然後炸開雷似的喝彩。
此刻紅綢下的銅鈴輕晃,發出幾聲細碎叮當,她手腕微轉,“哢嚓”一聲……
紅綢飄落的刹那,滿街爆竹炸得碎金四濺,火星子落在青石板上,劈啪作響,熱浪撲在臉上,帶著煙火氣的灼燙。
“一驗髓心紋路!”老刀突然拔高嗓門,舉著告示往人堆裡擠。
他穿了件洗得發白的灰布衫,前襟還沾著昨兒搗藥的黃精粉,指尖殘留著苦澀的藥渣味。
“二測火煉清香,三察蛇膽反應!三關不過,一律拒收!”
前排的老獵戶王大柱踮腳看告示,煙杆敲著大腿,旱煙鍋裡火星一閃:“好!往後再有人拿藥渣子糊弄咱們,老子第一個拎著獵槍上門!”
“就是!”人群裡有人應和,聲音粗啞,“上回我家那口子喝了假參湯,吐得床板都濕了半塊!”
林英退到櫃台後,指尖輕輕撫過案上的藥秤。
銅秤盤擦得鋥亮,映出她腰間玉墜的影子——那是母親臨終前塞進她手裡的,說是祖上傳下的“守脈石”,能感應地氣流轉。
此刻霧氣正從墜子縫裡滲出來,像極了寒潭邊的晨霧,帶著一絲陰涼的濕意貼在皮膚上。
她低頭整理藥鬥時,第一單生意已經撞上門。
“姑娘!”穿靛青棉襖的婦人擠到跟前,懷裡抱著個布包,袖口磨得起了毛邊,指尖因寒冷而泛白。
“我家那口子挖參摔斷了腿,能給副接骨的藥不?”
林英打開布包,裡麵是半塊黑黢黢的碎骨,觸感粗糙冰涼,邊緣參差如犬齒。
她伸手摸了摸,抬頭道:“骨茬沒長歪,還能接。”她從藥鬥裡抓出續斷、骨碎補,又抓了一小把自己留作應急的三年生三七……
那是去年秋天在背陰坡密植的頭茬嫩苗,根須鮮亮,帶著泥土的濕潤氣息,“每日兩煎,藥渣敷傷處。”
“多少錢?”婦人攥著布角,指節發白。
“藥材錢七毛,接骨手法費……”林英掃見婦人鞋尖的補丁,布麵裂開一道口子,“免了。”
婦人猛地抬頭,眼眶紅得像浸了山棗汁,喉頭哽咽:“姑娘大恩……”
“先把人治好。”林英把藥包塞進她手裡,轉身時正撞上陳默端著的搪瓷缸。
缸裡飄著蜜茶的甜香,水汽氤氳,拂過她的睫毛,溫熱的觸感讓她心頭一軟。
他耳尖通紅,小聲道:“剛燒的熱水,喝兩口暖著。”
“九心蓮沒了!”後堂突然傳來趙金花的喊。
林英快步繞過去,就見裝九心蓮的檀木盒敞著,隻剩幾片碎葉子,殘香幽幽,像是即將熄滅的燭火。
趙金花舉著賬本,指尖發顫:“開市一刻鐘,全賣光了!霧養黃精的訂單……排到三月了!”
她猛地抓住林英的手腕:“林姑娘,這鋪麵太小了!我手頭還有二百銀元,原是縣供銷社退休攢下的,早年經手統購藥材,認得幾個門路。再拉兩個縣城藥鋪的夥計入股,咱們把隔壁裁縫鋪盤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