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上那片帶銀紋的葉子還沾著晨露,葉脈如細銀絲織成的網,在微光中泛著冷冽的幽芒。
張獵戶的獵狗突然豎起耳朵,鼻翼翕動,喉嚨裡滾出低沉的嗚咽,隨即朝著村口方向狂吠起來,聲音在寂靜的雪野上撞出回響,驚得屋簷下的冰淩“哢”地裂了一根。
正在掃雪的二柱擦了擦凍紅的鼻尖,呼出的白氣糊在睫毛上結成霜花。
他順著狗尾巴尖望去,雪道儘頭,一個佝僂的身影正緩緩移動,每一步都像用尺子量過,三十步,不多不少,恰好停在村口老榆樹下。
那人腳印極深,踩實的雪發出“咯吱、咯吱”的悶響,像是大地在吞咽什麼沉重的秘密。
“那是……瞎子?”王二嬸端著的陶碗差點摔了,熱粥潑在雪地上騰起一縷白煙,“大冷天背個銅鼓?”
她話音未落,風卷起一角破布,露出鼓身斑駁的銅綠,那綠鏽竟微微反光,像活物般呼吸了一下。
老村長拄著棗木拐杖擠到最前麵,積雪在他腳下發出“咯吱”聲,節奏緩慢而沉重,仿佛每一步都在試探地底的回應。
老者穿的灰布衫洗得發白,左眼蒙著褪色的青布,右眼卻泛著死魚般的灰白。
他枯瘦的手撫過背上的銅鼓,指節嶙峋如老樹根,鼓麵生著細密的銅鏽,卻在指腹下發出嗡鳴,像極了山澗裡悶著的雷聲,又似有無數細小的蟲蟻在皮下爬行。
那聲音不單是聽見的,更是從腳底板一路震上脊椎,讓人牙根發酸。
“老丈,這深山大雪的,您找哪位?”老村長扯了扯凍硬的胡須,聲音裡帶著靠山屯人特有的警惕,喉結滾動時,寒氣在胡須上凝成細碎的冰晶。
盲眼老者突然笑了,皺紋在臉上堆成溝壑,笑聲乾澀如枯枝摩擦:“找‘主家’。昨夜鼓自鳴,震出一句‘歸人已立灶’。”
人群霎時靜得能聽見雪花落進領口的輕響,涼意順著脖頸滑下,像誰偷偷塞進一片冰。
林英擠過人群時,正看見老者衣襟被風掀起一角,泛黃符紙上“地聽司”三個字刺得她瞳孔微縮。
娘臨終前斷續提過一句:“……地聽司……皇家看地脈的匠人,民國亂世就散了……”那時她不懂,如今字跡入眼,心口猛地一緊,仿佛被無形的手攥住。
“您說的‘主家’,是哪家?”林英站定,聲音不冷不熱,可指尖已悄悄掐進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紅痕。
她注意到老者的手指在鼓麵上無意識摩挲,指甲縫裡嵌著黑褐色的鏽跡,像常年和銅器打交道的手藝人,又像某種儀式留下的印記。
那鏽色與她空間裡寒潭邊石碑上的氧化痕跡,竟有幾分相似。
老者突然伸出手,朝著她的方向抓來。
林英本能側身,卻見那手在離她半尺處頓住,枯槁的指尖微微發顫:“掌紋裡有冰,也有火,你是‘契主’,不是‘壓脈人’。”
寒意順著後頸爬上來,連呼吸都凝住了。
林英想起三天前石磨震出的青光,那光如蛇信舔過掌心;
想起灶台上會搏動的紋路,夜裡摸上去溫熱起伏,像弟弟小栓睡著時的胸口;
想起陳默那幅突然多出翅膀的地脈圖,紙麵竟滲出細密水珠,像哭過一般。
她壓下翻湧的情緒,麵上仍是淡淡的:“老丈走累了吧?養蜂場有熱炕頭,先喝碗薑茶?”
風啞子不知何時從樹後閃出來,手指在胸前快速比劃:“我守。”
他腰間的蜂哨輕輕晃動,金屬環撞擊發出細微“叮”聲,那是林英給他的暗號,若有異動,蜂群三分鐘內就能圍住養蜂場。
老者似乎沒察覺周圍的警惕,跟著林英往村西走時,嘴裡還在絮絮:
“二十年前我測到大安嶺要‘山喘’,師門說我妖言惑眾,趕我出了門。這些年我靠鼓吃地氣,昨夜那震得我心口發疼,偏生是歡喜的疼……”
他突然轉頭,盲眼對著林英的方向,“丫頭,你可知地脈也會孤單?”
林英腳步微頓。
她想起娘病得最重時,自己蹲在灶前抹眼淚,那口破鍋突然“當”地響了一聲,鍋蓋跳起半寸;
想起風啞子刻地語碑時,石板上的藤紋自己往上爬了半寸,像在追著陽光。
有些話,她沒對任何人說過,那些會搏動的紋路,像極了弟弟小栓的心跳。
黃昏時,各家灶火升騰,炊煙混著飯香在雪霧中纏繞。
孩子們圍坐在門檻上,聽大人講瞎子背鼓的奇事,說到“鼓自鳴”時,連狗都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