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2月6日,大年三十除夕,暮色沉得早,鉛灰色的雲低低壓著吉祥胡同,大雪紛飛。
過春節嘛,胡同裡比往年多了不少生氣,好些個下鄉多年的知青,終於踩著年關的點兒,拿著蓋了紅戳的返城證明回來了。
可空氣裡除了燉肉的香,還飄著些彆的味道。
上頭說了,沒考上大學也沒找到接收單位的知青,開了春還得遣返原籍,這消息像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每家每戶的心頭。
胡同口二進小院西南角的阮家倒是沒有這煩惱,他們的大女兒阮蘇葉自六六年下鄉,十年沒音訊。
灶房裡最是熱鬨。
爐膛裡火苗舔著鍋底,大鐵鍋裡燉著一鄭隻雞,還有幾塊肥瘦相間的五花肉,咕嘟咕嘟。
案板上,二兒媳婦王秀芹正把白菜梆子剁得“篤篤”作響,手下麻利地拌著肉餡。
六歲的阮春妮和五歲的阮盼兒,像兩隻小麻雀,圍著灶台打轉,春妮眼睛直勾勾盯著鍋裡冒出的白氣,鼻翼翕動,恨不得把那香味全都吸進肚子裡去。
“媽,媽,你看春妮,她又偷聞肉味兒!”盼兒扯了扯王秀芹的舊棉襖衣角告狀。
阮母正往灶膛裡添一塊煤:“讓她聞,聞飽了正好省下幾口,給我們盼兒多吃一塊。”
“奶。”春妮立刻不依了,撲上來抱住阮母的腿撒嬌,“我也要吃,吃大塊的,肥肉!”
“都有,都有。”
“媽!”
衝進廚房的阮梅花聲音裡總有一股嬌橫的衝勁兒:“我那些書和本子,都還堆在床上呢。四哥結婚要占我那屋,那我睡哪兒去啊?難不成真讓我跟春妮、盼兒擠?我每天晚上都要要複讀看書呢。”
她剛滿十八歲,去年底那場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高考落了榜。
雖然都說現在不下鄉,可萬事說不定,如今還有“遣返潮”呢,也因此,她說要再複讀拚搏一年,其實到七月是半年,家裡麵的人也同意了。
王秀芹剁餡的手頓了頓,瞥了婆婆一眼。
阮母臉上的笑淡了些,她把沾著煤灰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歎了口氣:“梅花,你跟你侄女們擠擠怎了?你四哥這婚事定下了,開春就得辦事。家裡統共就這麼幾間房,不騰你那屋,難道讓你四哥四嫂跟你爸我們擠一屋?不像話。”
“擠一擠?媽!”阮梅花的聲音可委屈了,“我都十八了!”
“十八又怎麼了?”回答她的是門口的阮父,“眼瞅著你高中念完了,結果考大學沒考上,要麼趕緊找個好人家定下來,要麼就等著街道辦敲鑼打鼓給你送光榮花,送你下鄉插隊去。你大姐那會兒,不就這麼去的?你看看外頭,那苦是白吃的?再鬨騰,開了春誰也跑不了!”
“大姐”兩個字,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猝不及防地刺破了灶房裡那層暖意的薄殼。
都說阮家是最有福氣的,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卻隻有一個女兒下鄉。
可對這個長女來說,明明六六年她雖滿二十歲,但有工作,可工作卻被不想下鄉的老二頂了,阮父阮母自然也希望兒子在身邊。
若是結婚也能留在城裡,可不知道怎麼回事,相親對象卻被當時才十七歲老三給截胡,小倆口還鬨出未婚有孕,差點當了破鞋。
很多街坊鄰居也說,不幸中的萬幸,也因阮蘇葉早早下了鄉,在知青辦那裡掛了榮譽,她的這些弟弟妹妹們都保住留在城裡。
近幾年下鄉政策又寬了些,今年更是說已經不用下鄉,已經滿十八歲的阮梅花倒是好運氣。
哪裡像老四阮建業,剛滿十六歲,阮母就飛速把自己的工作讓給小兒子,如今才能說得一門好親事,相親對象也是個有工作的。
阮母猛地吸了口氣,硬是把那股翻騰的情緒給壓下去:“你大姐她命苦。可你,阮梅花,你生在福窩裡還不惜福,跟侄女擠擠怎麼了?那是你親侄女。再挑三揀四,明年就給我卷鋪蓋,跟你大姐做伴去。今兒胡同裡哭的那個,那就是榜樣。”
“媽,大過年的!”王秀芹趕緊打圓場,把拌好的餃子餡盆子端起來,聲音又脆又亮:“餃子餡我都拌好了,香著呢。春妮,盼兒,快去洗洗手,準備幫媽包餃子啦!爸,您也歇歇,我給您沏壺茶去?”
“包餃子嘍!”春妮歡呼一聲,打破了剛才的緊張氣氛。
盼兒卻仰著小臉,看看奶奶難看的臉色,又看看氣鼓鼓的小姑姑,小聲問:“奶,大姑是不是就是照片上那個,梳著大辮子的人?”
當年阮蘇葉是第一批下鄉,上了報紙,也難得拍了照片,她沒帶走,成了家裡為數不多的照片,春妮跟盼兒看過很多次。
隻是時間太長,照片邊緣有些卷翹泛黃,膠質似乎也有些受潮暈開,影像已經模糊,像是隔著薄霧。